位于上虞的春晖中学,离我在绍兴古城里的家不远,尤其是离我在上大学前下乡务农的村庄只有几十里的路程,但一直没有机会去过。前些年,自从当校长后,我发愿至少要走遍全国一百所中学,春晖中学恰恰是我走到的第九十九所中学,原本是可以更早一点来的,但想凑个“冬天”到这里,因为小时候读过夏丏尊先生的散文《白马湖之冬》,那时我就在心里想,一定要在冬天去一次白马湖,去领略那冬日料峭的寒风和澎湃的湖水。
到了春晖中学,最想去看一看那著名的白马湖,校园一边毗邻白马湖,一边依偎着象山,湖水在寒风中波光粼粼,树木的叶子都已经落完了,光秃秃的。这个湖看似不大其实不小,像极了江南乡下常见的大的湖泊或池塘,没有亭台楼榭,没有环湖栈道,湖的对面有几幢新建的农民房。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我觉得这个湖天然朴素也挺好,少了游客,少了热闹和商业运作,这天然的湖,配上两边并不挺拔伟岸的山,素素静静,唇齿相依,而又静默无语。
过了一座小桥,湖畔边上有数间小屋。我首先走进的是李叔同先生的“晚晴山房”,据说是由丰子恺等弟子出钱为他建的。这间房比一般的平房地势要高一点,蛮有气势的,我也喜欢“晚晴”两字,弘一法师有时自称“晚晴老人”,大概是因为他喜欢唐代李义山“人间重晚晴”的诗句吧。弘一法师的文章对我的影响一直很大,我耐心品味“晚晴”二字,是那么的平实舒畅,让人有平和宁静的感受,但同时又是那么的浪漫,会让人想到绚丽灿烂的夕阳和晚霞,这很像弘一法师一生的写照。
下一间是丰子恺先生的屋舍,丰先生在这里既教音乐、美术,也教英文,我发现他作曲的春晖校歌也很好听,颇有“长亭外,古道边”那样一种韵味。他把小舍命名为“小杨柳屋”,门前横匾上的字是典型的丰子恺体,这是我打小就非常熟悉的字体,一看到就觉得特别亲切。看到丰先生的字,会感受到他的可爱、他的童心、他的笑容,这是看别人的字不会有的感觉。
我推开的第三间屋的主人是朱自清,提到他就想到他的散文名篇《背影》,此文正是在这幢小平房里写就的。他写过一篇在当时很有名的散文《春晖的一月》,我在这里不妨引用几句:“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他俩这样亲密,湖将山全吞下去了。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绿的,那软软的绿呀,绿的是一片,绿的却不安于一片,它无端的皱起来了……”你看,他写得多自然,又多不凡呀!
他的近邻是朱光潜先生,在这里主要教授英语,他坚持在所有课上都用全英文讲授,试想在一百年前如此荒僻的乡村中学居然用全英文授课,现在想来都好似天方夜谭。朱光潜先生的美学文章写得极好,他的处女作《无言之美》就是在春晖中学完成的,他在回忆录中曾说,“大家朝夕相处,宛如一家人。佩弦和丏尊、子恺诸人都爱好文艺,常以所作相传视。我于无形中受了他们的影响,开始学习写作。我的处女作《无言之美》就是在丏尊、佩弦两位先生鼓励之下写成的。”
再走过去,推开一间比前几间略大的平房,这间房的主人就是夏丏尊先生,夏先生给这间房题名“平屋”。古人讲“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平”是重要的,平的东西一般都比较大,我也喜欢“平屋”这个名字。夏先生的平屋明显比其他人的要大一些,也许是因为他家人口多。有一点是肯定的,夏先生喜欢请客喝酒,所以朋友很多,历史上相传的“春晖酒聚”就是以他为首的,五斤绍兴加饭酒作为入会标准。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记录了当时的情形。
夏先生是一位真正的教育家,他的《爱的教育》就是在这里提出并开始身体力行的。《爱的教育》是我认为近百年来中国人探讨教育中最有道理的理论之一。我的理解是,真正的教育应该包含三条:其一、人,是教育最基本最重要的因素,教育应该是人的教育,而不仅是专业的教育;其二、教育的内容应该“与时俱进”,这个“时”是指当时的世界,时间与空间都包含在内;其三、教育的素质由教育者的品格而定,而这种品格不用求全责备,要“兼容并蓄”。简言之,“以人为本、与时俱进、师者品格”。
我一直走到夏先生家的后轩,这是我最想看的地方,夏先生的许多文章就是在这间小屋子里完成的,他曾经写道:“靠山的小后轩,算是我的书斋,在全屋子中风最少的一间,我常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的,在洋灯下工作至夜深。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积尘上奔窜。我于这种时候,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
我站在这间小屋里不想离开,因为只有这时,我才真正找到了“冬天的白马湖”的感觉。这不仅是因为夏先生的文章,也因为当年我下乡时的小屋,与之是如此相仿。在冬天夜晚的寒风里,无论用糨糊和旧报纸把窗封得多么严严密密,但那股寒风,从愈是细小的缝里钻进,声音就愈是尖峭怪异……我就是在这样的一间小屋里读书,包括读夏先生的书。
夏先生的平屋是这一排教员宿舍平房的终点了,我又往回走,沿着同一排屋上去,又去参观了一下“春社”,这是创办人陈春澜先生聚会的地方。校长经亨颐先生的“山边一楼”,是一座两层楼的西式楼房,进去看看,里面的功能就像现时的“校董会办公室”加上“校长府邸”。之后我过桥回到校园里,看看他们当年上课的地方,那座楼叫“仰山楼”,保护得很好。一百年前,人们建一所乡村中学,校舍建得如此讲究、如此端庄典雅,即使在现在都是无法超越的。
为什么在百年前一个贫穷、战乱的年代,会有这样一群人,跑到乡野建了这么一所学校,而且能弦歌不辍,延续至今?多年前我第一次去美国耶鲁大学时,也有过同样的疑问。如果一定要给这个问题提供一个解答的话,我想可能还是——理想。
夕阳,照在冬天的白马湖上,波光闪闪,映着天上一片淡淡的绚丽斑斓的晚霞,像是在与我告别。目送着这渐渐远去的白马湖,像是看到了我所敬仰的那群有理想的先哲们的背影!一个远去的时代的背影!就像朱先生看到他那略显肥胖的父亲的背影一样,我的两眼不禁潮湿了起来……
作者系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徐扬生 编辑:方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