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那个云淡风轻的上午，循着斑驳的石板小巷，沐浴在明媚阳光下，我来到这宁静一隅——榴花书屋。据嘉庆重修《山阴县志》记载：“榴花书屋，在大云坊大乘庵之东，徐渭降生处。”是一处典型的明清文人园林民居。

沿着白墙黑瓦，抚着墙上斑驳的岁痕，一眼看到墙上黑底白字的石碑——“青藤书屋”。又往前踱几步，推开那道老旧木门，跨过石槛，一方庭院映入眼帘。弯曲的石子小路正通内室，角落碧色蕉榈与翠绿修竹挺立，洒下一片荫蔽，站在树荫下，阳光也变得温煦。年代已久，正对大门的白色墙面已饱受风沙吹蚀而斑斑点点，上有石刻“自在岩”三字，应是指墙边那块半处为泥的岩石，上面长满了说不出名字的矮木。地下还静静地放着一捧盆栽，分明是枯枝，却带着嫩色的新芽。石子小路的左边，临近内室书房处，有一口枯井，想来是怕游人掉失物品，已被铁网覆住。

要说这庭院中什么最为引人瞩目，那必定是正中间的榴花树。一进门，我便注意到这颗老旧的树。粗大的树干已经风化为五条分枝。每一条似乎都急着与其他分开，奋力向着四周生长。迫不得已，人们在树干周围搭了支撑的木架，防止这些不听话的枝干倒下。五条分枝，已有其中之一变为断枝残骸，剩下几位互不服输，拼命向上生长。纵然树体斑驳，蜕化得不见一点绿色，但只要抬头，便能看到尖端的片片新叶，有些芽儿甚至由于太过新嫩而透出淡淡的黄色。

沿着石径往前，来到书屋正房，房内南有“一尘不到”四字牌匾，北墙又有陈洪绶先生手书的“青藤书屋”横匾，匾下“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笔法粗细不一，狂草不羁，透出一股洒脱之劲。中间自挂一副徐渭像，透过画像，我似乎看到那个大雨如注的夜晚，风在屋顶呼啸，房梁似乎要不堪重负，吱吱呀呀地叫着，油灯闪烁的火苗，像要折断了似的。夜雨屋漏，刚铺完纸，准备挥笔时，一颗豆大的雨滴落在书桌上，轻叹一口，徐渭却也不恼，手下动作不停，挥笔写下这幅南腔北调人的对联。纵然家徒四壁，纵然抑郁不得志，可人生还要继续，日子活得潇洒随性才自在。

向北而行，步入洒翰斋，这里陈列了徐渭生平纪年及其作品。那副为其水墨大写意花鸟画典型代表的《墨葡萄图》，令人拍手称绝，以泼墨写意法，点画葡萄枝叶，将葡萄珠的晶莹剔透感和藤的细折蔓绕状表现得淋漓酣畅，不拘形似，而重神似。此外还以草书入画，将书法技巧和笔法融于画中，正如“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一般，书与画融为一体，营造出一片开阔的审美天地。赏览徐渭先生的风采，领略他的独创一格，豪迈放逸，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寒山瘦水和疏宕不拘。

书屋的南北面各自别有洞天。南面小园与正门庭院以一道圆形拱门为界，门上有石刻“天汉分源”四字，这是徐渭的手书，气势恢宏潇洒，笔法有力，彰显了他的放荡不羁与随性洒脱。跨过这道拱门，东南角落一颗古女贞树，历经数百年的沉淀，连一个成年人也合抱不住的树干上，布满了青苔和蔓生植物。来到小园，园中是一泓四四方方的池水。徐渭在《青藤书屋八景图记》中写道：“天池方十尺，通泉，深不可测，水旱不涸，若有神异。”池边石墙叠了层层青苔，石缝中的凤尾草也在娓娓道着小院的年代久远。天池中有一石柱，上有“砥柱中流”四字，也是徐渭亲笔。阳光从叶的缝隙中洒下，在墙面和水池中映出微荡的斑点。小园西南角的花坛中有一棵青藤，据说徐渭极其喜爱青藤，欲在书房中习字练画感到疲乏时，能观赏藤景，因此亲手栽植于此。西面墙上镶嵌有“漱藤阿”三字石碑，小臂粗细的藤蔓沿着木架盘桓而上，遮蔽了那小小的一角。藤萝铺满房檐，一串串紫色花束悬挂半空，远远望去，当真与藤萝叶相得益彰，充满生机活力。“青藤书屋”之名正由此而来。

踱过正房之北的书房，又来到一方小天井。走出书房石阶，脚边又是一口铁网缚住的圆井。透过铁网往深处看，水波粼粼，映出头顶树形。忽来一阵风，卷起松动的香樟叶，扔进了井中。天井中一块“青藤书屋沿革记”碑静置于墙根，不至于堵塞这片角隅。碑上有文：“青藤书屋者，明代书画文学大师徐渭之出生地读书处也……”天井正西，樟树的根系裸露地面，底下早已截断的枝窝中，以朽木为壤，积了青苔，生了些杂草。旧物已去，生机又至。转身，抬头，书房窗棱边嵌了一副对联：“读不如行，使废读，将何以行；蹶方长知，然屡蹶，讵云能知。”这似乎是徐渭先生对自己一生终不得志的叹惋。是啊，失败方能增长知识，然而一直失败，又谈何增长知识呢。阳光把我的影子映在窗门上，隐约间，我看到那个半生落魄，潦倒失意的老翁独立于书斋，对着窗外的藤萝树长啸：“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先生已逝，而青藤仍在，年复一年开满漱藤阿的一角，风将青藤的种子播撒到远方，正如徐渭先生的作品流传后世，那一缕残魂会将青藤精神永久留存。

作者：沈昕艺（绍兴文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