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就像丝丝缕缕的金线,纵横交错着,在刷着白垩的墙上织就连绵的锦绣。
是沈园暮春的光景。
进园前,瞥见入口的大屏幕上显示“承载量1960,在园人数90”——后者对于五A级景区来说,是一个令人诧异的数字。但是,这何尝不是件好事?如果没有杂事,且愿意享受宁静的人,也许适合来沈园走走。
进园,所望之处皆树,天空竟然只被匀出一角的容身之所。竹林掩映,遮住了古人;柳丝自顾自编织着,挡住了来者。好似这一片光景,只合为我展现一瞬。正出神,忽的听见歌声:那是轻而细的一缕昆曲,散在空中。这倒使我意外,并让我好奇了。仔细去听,只是模模糊糊的;但突然响亮起来了,原来正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一声,杜丽娘在牡丹亭唱过,林黛玉在梨香院外叹过,而当初在沈园题词的人,他们又是否听过这一至情之曲呢?想到这里,再去听时,却一片寂静,只留几声鸟鸣。怀着一点悲意,我终于是继续往前走了,去寻觅《钗头凤》碑刻的所在。
往前走,往前走。穿过孤鹤轩,终于来到碑文所在的地方。两块碑刻被嵌在石墙上,对得极工整。即使当年的墨迹已经随着时光灰飞烟灭,后人们还是依照着自己的想象,为他们分别刻词。所以,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右侧是陆游、左侧是唐琬的:因为一边行书悲狂,一边小楷婉约。它们仿佛亦是一对夫妻,正在一唱一和,如歌如泣……
错错错
——莫莫莫!
难难难
——瞒、瞒、瞒……
数百年来,唯有旁边浓绿的苔藓始终听着这一段故事。似乎人们默认了植物的蔓延,任由时光在砖块的灰色上用沾了草绿的细毛笔勾勒出沉郁的线条,以及令人惊艳的苍冷的红色,借以慰藉这有点哀伤的时光。
在梦里一样朦胧里,我似乎听见隐隐的说话声,像是,但又不是梦的——我回头,想寻得声音的来源。正对碑刻的小亭子里,正有两个人在看碑记。其中一个正也回头朝这里望。我猛地一惊。她身穿着戏服,描摹眉眼,好似正待唱些什么。忽的,她对我一笑。便是这洗尽铅华的一笑,使她在这满园寂寂里光彩夺目,使我刹那生出一种幻觉——也许她便是唐琬。
是的,在数百年前,唐琬与陆游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的眼里一定盛满了哀伤,盛满了凄惶。是的,他们不应该有这样的笑;在颤颤的黄縢酒里,笑也是含泪的。但是,假如时间再往前推,在他们离异前,在他们诗酒唱和的那段充满阳光的岁月里……
只可惜,错错错。
用手机拍下了碑刻,随意漫步园中。又是一个池塘,有一个用石板搭的桥。站在这个看起来有点随意的桥上,水是四处可见,荷叶是已然长成。一阵微风吹过,荷叶们涌起一点涟漪,然后又沉静下来。也许是时间渐晚,连续不断的风来了,吹得荷叶此起彼伏,周围的树叶飒飒作响。游人们在哪里呢?在这样的一种寂静里,一只鸟低低地掠过池面,“嘎”地叫了一声,声音回荡在水上。但是一会儿工夫,阳光又暖暖地洒了下来,池面闪着最后的浅金色波光。日渐晚,春也渐晚,游人也该如倦鸟返巢。
此次出游,只细观了碑刻与无名景色,因而所记中唯有一处景点。但细思所谓“景点”,亦不过是为了唤起来人之常情罢了。何处无景,何处无情?情在景在,景在情在。
沈园是南宋一富商的园林。他没有想到,沈园历经八百余年,在颓丧中又被重建,是因为不相干的两个人。而他更难想到,为这两人之情,天南海北的人便要来游这园林,重温那场百年旧梦。
作者:刘珈辰(绍兴文理学院)
作者: 编辑:叶露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