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的悲剧如何解决?
绍兴文理学院图书馆馆长 李秀明
新科诺奖作家韩江的《素食者》,是一个悲剧。
悲剧的力量,是让读者在悲愤痛苦之后,想象自己也可能是下一个悲剧者,然后遏制不住地去思考,我们如何避免成为悲剧者?如何避免成为悲剧的帮凶?
如何避免悲剧,是一个系统工程,从一个人出生到死去,都有可能被悲剧。只有所有的人都能自省,反思自己的错误观念,走出观念的舒适囚笼,或许才有可能不被悲剧,也不助纣为虐,或者姑息养奸,酿成悲剧。
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家庭应该如何播撒自由发展的种子?教育体系如何塑造自由发展的能力?爱情如何成为平等进步的实践?我们如何为朋友提供支持?男人作为婚姻制度的受益者,如何反省?甚至每个人,所有人,都应该认识自己,排除错误观念,用具体的行动自我完善。阅读《素食者》,激发了我作为一个男性的强烈反思,我遏制不住地反省,并尝试提出解决悲剧的行动假设。
一、原生家庭的成长:公民成长所需民主素养
长辈的成长,决定了儿女的健康成长。长辈以“为你好”为理由,操控孩子的所有情感,占据孩子所有的时间空间,似乎对孩子有一种天赋的占有权,孩子是我的,我必须让他成为最优秀的人,不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孩子是我们的希望,是我们一辈子打拼的最大成果。这些想法一旦过度,可能毁灭孩子,让孩子丧失自我。儿童从来没想过他自己要什么,喜欢什么,或许表达了,也会被家长鄙夷或者无视为孩童之见,无需重视。看看原文中的父亲(女婿视角):
岳父讲话从来不顾及他人的感受,他人生里最大的骄傲就是参加过越战,并且获得过荣誉勋章。岳父平时讲话的嗓门非常大,由此可见他是一个坚持己见、顽固不化的人。“想当年,我一个人独挡七个越南兵……”这样开头的故事,就连我这个做女婿的也听过两三次了。据说,妻子被这样的父亲打小腿肚一直打到了十八岁。
这样的父亲有反省意识吗?一个家庭的独裁者,可能导致一系列的悲剧。抚养者要不断自省,要告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平等的生命,一个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和生活体验的人,我们不能命令任何一个生命,按照我们的想法生活。父母长辈可以合作且有礼貌地提出建议,让孩子选择、探索自己的路。
二、学校教育:公民成长所需民主意识的培养
我在读《素食者》时,想努力寻找人物在受教育过程中所获得的精神成长。但这一方面的呈现好像不多见。我对韩国的公民教育和大学教育不熟悉。
或许韩江的另一本小说《失语者》中呈现韩国教育甚至东亚教育的公民教育缺失。
这样的教育体系,是否是以培养马克思提出的“自由而又全面发展的人”为己任?
小学生战战兢兢,不敢向老师提问;中学生惶惶不可终日,头悬高考这柄达摩克里斯的利剑;大学,像个职业培训机构,大家只关心如何顺利入职,也就是所谓的“上岸”。这样的教育,能为马克思主义的共同目标——成为全面发展的自由的人——负责吗?
三、爱情选择:公民民主实践的必要训练
《素食者》一开始,就呈现出男性择偶的标准:
我之所以会跟这样的女人结婚,是因为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同时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缺点。在她平凡的性格里,根本看不到令人眼前一亮、善于察言观色和成熟稳重的一面。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舒坦。如此一来,我就没有必要为了博取她的芳心而假装博学多才,也无须为约会迟到而手忙脚乱,更不用自讨没趣地拿自己跟时尚杂志里的男人做比较了。
多么可怕的择偶标准,一个没有魅力的女人,不成熟,不善于算计的女人,让男人觉得舒坦?这样的女人可以让男人放弃学习,放弃进取心,放弃自我的身材管理,便于操控,便于驾驭。原文中“丈夫”自道:
最令我满意的是妻子的生活能力,因为她可以从容不迫地 空手拍死几只蟑螂。她可是我在这世上挑了又挑的、再平凡不过的女子了。
很反讽对吗?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是男人在这个世上挑了又挑,精挑细选的对象。
结婚是不是找一个“对象”?“对象”这个哲学术语,在汉语中成为配偶的代名词,何为对象?对象,能够自主去争取权利,保障自己的身心发展和价值实现吗?对象,是不是一种工具化的表达,其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满足单向度的主体的所有想象和欲望?
那么女人在爱情上有自主表达的权利或者权力吗?书中的女主人公,渴望成为一棵植物,韩江另一本小说,就是《植物妻子》,这就是一种最好的选择?植物是没有自我意图,更不会积极行动实现自己的愿望的。生物进化,从微生物到植物,从植物到动物,再进化到现代人,不就是有自我发展的意识和权利,承担自己和社会全面发展的责任吗?
爱情的最基本特征,还是马克思提出的“成为全面发展的自由的人”,择偶不是为了更好的控制,不是让一个卑微的男人,有一个更为卑贱平凡的女性,来伺候他的早餐,来满足男人的欲望。
或许《素食者》的悲剧,就是提醒女性要勇敢地自我选择,要积极行动,不做一个在佛前许愿、在路边等待落花五百年的望夫石。
四、友谊支持:公民成长的民主结盟
作为人,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能缺少同盟者,不能缺少一起争取权力的支援力量。《素食者》中的画家姐夫,是一个很奇异的人格。能否成为女主角成长、自由的同盟力量?或许这也是韩江在思考的问题。第三章《树火》中的“姐姐”开始反思:
英惠第一次带妹夫回家时,不知为什么那个面相冰冷的男人就没给她留下好印象。如果当初她反对这桩婚事的话,就能改变结局了吗?
她有时会潜心思考这些左右了英惠人生的变数,然而在英惠的人生棋盘上,无论她如何举棋不定,都只是徒劳无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停止思考。如果她没有跟他结婚的话。
女性不能逃避,成为植物。或者,人,都不能逃避成为植物或者隐居者。为什么不反对这桩该死的婚姻?家长们是不是看到自己的女儿嫁出去了,就万事大吉了?中国传统的“仁”,就是有两个以上的人之间的互相支持,互相争取自我的生存和发展权,这个社会才会进步,悲剧才能避免。
五、男性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如何主动求变?
我们男性,真的是一个统治阶级吗?女性是我们的奴隶?或者长工?或者雇佣者?《素食者》中的老公,为什么在妻子戒断肉食之后,想到的是自己从此早餐吃不到鱼吃不到肉了呢?他不会自己去吃吗?自己去做吗?韩江善于记梦,看看这个可怕的梦:
我又做了一个梦。
有人杀了人,然后有人不留痕迹地毁尸灭迹。醒来的瞬间,我却什么都记不得了。人是我杀的?不然,我是那个死掉的人?如果我杀了人,死在我手里的人又是谁呢?难道是你?应该是我很熟悉的人。再不然,是你杀了我……那毁尸灭迹的人又是谁呢?那个第三者肯定不是我或你……我记得凶器是一把铁锹,死者被一把硕大的铁锹击中头部而死。钝重的回声,瞬间金属撞击头部的弹性……倒在黑暗中的影子是如此清晰。
我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了。
男人们,有没有不寒而栗?在被压迫者的梦境中,可能我们就是被不留痕迹地被毁尸灭迹的对象。哈哈,又是“对象”,这恶心的“对象”。我们这些既得利益者的雄性动物,是不是在和自己的掘墓人同床异梦?
从男性立场上看,我们怎么办?只有放下我们所有作为男性的成见和优越感,摆脱所有的关于男性权力或者雄性掌控一切的幻想,让我们彻底打消一切性别差异、女性弱者的幻象,平等对待每一个人,真诚地关心这个世界,不再精挑细选一个容易控制的对象,而是不断自我提升,去关心我们的爱人,永放弃爱的信念,和爱人一起成长。
这也是小说结尾的力量:
她安静地吸了一口气,紧盯着路边“熊熊燃烧”的树木,它们就像无数头站立起的野兽,散发着绿光。她的眼神幽暗而执着,像是在等待着回答,不,更像是在表达抗议。
整篇小说中充满了对植物、大树的想象,但是我们决不能成为树,要成为人,成为一个合格的父母、教师、爱人、女人、男人、人,深深扎根在现实的土壤中,充满好奇心和同情心,互相鼓舞,互相支持,大声言说,积极行动,去书写自己的生活经验,塑造全面发展独立自由的精神世界。
作者: 编辑:王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