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
我的老家在绍兴则水牌。则水牌是个大地名,包括了好几个村子,好多小地名。我家老屋所在的地方,叫渡尖。
“渡”而又“尖”,可想而知,那是一块狭长的、四面环水的土地,有一座石桥与外界相通。渡尖的最东首,被称为渡尖梢头,“梢头”南面,大河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岛,大家叫它渡庵。
“渡庵”,我小时候只知道跟着大人这样叫,没想过名字的由来。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我和奶奶坐着一条小船,带着香烛,到渡庵去。上了岸,我看到朝南有三四间平屋,屋前的石板地扫得十分干净。我们正要往里走,一个穿着深灰色长棉袍、面容和气的尼姑走了出来。她似乎和奶奶很熟,讲了一会话,就把我们往里带。里面还有一进房子,仍旧是三四间平屋,中间的一间,香火袅袅,供着菩萨。奶奶烧了香烛,拜了菩萨,我们就坐船回去了。这以后,我知道了,渡庵,就是需要船渡过去的尼姑庵。
真正的渡庵,我只去过这么一次,但和小伙伴在渡庵旁边的水里玩,则是常有的事。
我家老屋出门,穿过一条弄堂,就是一个下水的河埠头。从这里游到渡庵,有四五百米。渡庵是我们玩水的一个界限,游到这里,一则是游不动了;二则,再往前河面一下子变宽,大家都不敢游了。事实上,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沿着河边的石板路走一段,差不多了,再下水游过去。
渡庵在江心,那里的水,深而且清;那里的螺蛳,个大、壳青、肉肥。我和弟弟常常带着脸盆,到渡庵去摸螺蛳。石头缝里,一摸就是一大把,潜下水去,有时还能摸到河蚌。每次去,都能满载而归。
记得那时候,渡庵的北边有一堵长长的墙,墙内有几株高大的泡桐树。墙用毛石垒叠而成,这些毛石参差而上,留下许多空隙。伙伴中有些能耐的,常常手攀脚蹬,贴着墙爬到顶上,然后,转过头,凛然四顾,忽然大喊几声,纵身一跃,咚地一下,在水里砸出许多水花,真是痛哉快哉!
渡庵,还是我们的一个“驿站”。小时候,我们在水里有一种玩法:拖轮船。从绍兴城里开下来的轮船,到了家门口的河里,我们游上去,攀住船舷上的橡皮块,舒舒服服地在水里半躺着,由船拖到渡庵。在渡庵等十来分钟,从孙端开上来的轮船就过来了,于是我们又拖着回去。当然,拖轮船得眼疾手快,失手是常有的事。有一回,我在渡庵等着,远远地看到船来了,便早早游过去。那条船开得很快,我心里有些慌。船到了面前,我猛地往前一纵,双手并用,牢牢攀住了船舷,哪知道船快水急,手还没抓稳,哗哗的水流一下子把我腰间的短裤冲了下去。我心头一惊,连忙用小腿去钩,用脚趾去钳,慌乱中又松了手去捞,可是,在水里划拉了好一阵,哪里还有短裤的影子。船没拖到,短裤又丢了,我在渡庵旁边懊恼地犹豫了一阵,才游向对岸。往岸上张望了一会儿,看看路上没什么人,才偷偷摸上岸,遮遮掩掩,羞羞答答,跑回家去……
我对渡庵的记忆仅止于此,后来我们搬了家,也就渐渐淡忘了。前几年则水牌拆迁,网络上偶然看到文史作者写的关于渡庵的文章,我这才知道,渡庵原来还有个名字叫水心庵。《则水牌志》载:水心庵,建于南宋绍兴三年(1133),垂柳拂堤,建筑典雅,四面环水,建在水心故称“水心庵”。晚明大儒刘宗周“年谱”记载:六月丙寅(十五日),杭州失守,始绝食,寻出居水心庵。据说清兵攻陷杭州的消息传到绍兴时,正在进餐的刘宗周即推开食物恸哭绝食。其间,清贝勒博洛以礼来聘,刘宗周“书不启封”,在水心庵绝食二十三天,于闰六月初八日卒。一代名儒刘宗周,竟然是在我小时候戏水的渡庵绝食而亡。
渡庵,再说起这个名字,我不免肃然起敬了。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 编辑:徐静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