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读过几年私塾,在村里算是有学问的人。他的房间里放满了书籍,我的童年,可以说就是与这些古书为伴。那时我读李渔的《闲情偶寄》,见书里提到:“论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鲜。”我自然而然地将其对号入座称之为笋。
后来我离开家乡,来到江南小城生活,第一次见到茭白,才知道李渔笔下所谓“清洁”之蔬食,茭白也堪当其美。茭白一生长在水中,与莲藕、茨菰、芡实等水生植物并列为江南“水八鲜”。
其实要论到茭白的长相,那也是一副不染尘世烟火的清新模样。带壳时,它碧青而秀颀,娴静犹如临花照水。当剥去外面一层青绿色的外衣,随即露出那丰腴肥美的小身段,莹润如玉,鲜灵诱人,外观光洁。山阴张岱在《西湖梦寻》中也讲到“(法相)寺前茭白笋,其嫩如玉,其香如兰,入口甘芳,天下无比。”
在古人笔下,茭白还有另一个名称。“苹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山水诗鼻祖谢灵运从绍兴东南方向的斤竹岭越岭而行,见清澈的溪涧上水草繁茂,诗句中一下子就写出了四种水生植物。其中“菰”就是茭白。那时的菰又叫葑草,被当作粮食作物栽培。叶似芦苇,苍翠娇嫩,抽穗后开出淡紫红小花,秋天结实,其籽粒褐色瘦长,状如米,故称菰米,亦名雕胡米。这菰米同稻麦是本家宗亲,在古代作为“六谷”之一,曾经舍身济世,颇有爱国爱民的品性。用它煮出的饭,或是磨粉做成糕点,自有一股清馥之气,黏糯可口不说,还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唐代诗人杜甫和李白都曾以菰米为诗,极为推崇。
水润泽万物,何况日夜与水相融的天地植物,自然是有灵气的。文人雅士喜欢与菰相伴,喜欢它的清新与雅致。前一阵子我去苏州同里古镇游玩,作为其金字招牌景点的退思园里,有一轩贴水而筑,“菰雨生凉”四字悬于木匾上,似有氤氲烟水气。我信步轩内,颇觉此地阴湿凉爽,只见轩南芭蕉翠绿、棕榈苍郁;轩北近水,一丛野菰,几茎荷花,数叶芦苇,鸟雀穿梭其间,窸窣作声,落入耳中,引为天籁。此时,虽然没有雨打菰蒲,天气也处于炎热之中,然而满目翠色,如诗如画,早已使人顿生凉意。
民以食为天。茭白因味美可口,脆嫩鲜香,成了人们餐桌上的佳蔬,从春夏一直持久到深秋。鲁迅在《朝花夕拾》里忆起儿时故乡所吃的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思菰怀乡,鲁迅不是第一个。前有西晋张翰“因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感慨宦海无常,悟得人间有味是清欢,便辞官归乡。只是世人大多只记得“莼鲈之思”,而忽略了首当其冲的“菰菜”。
这样的故事正如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道理一样,完全不能按照字面意思去索解,说到底,无非是士大夫们发泄心中苦闷而一贯采用的借口。只有一点可信,那就是,江南名蔬茭白,美目美心美齿颊,实在是样好东西。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如月 编辑:方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