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新书《听漏》。 网络图片
刘醒龙 口述 孙荷琴 整理
他是一位用文字雕刻时光的大师,是一位在历史与现实间穿梭的旅者。他的作品如同一部部精心雕琢的历史画卷,不仅记录了时代的变迁,也深刻揭示了人性的光辉和暗面。10月10日下午,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刘醒龙先生带着他的新作《听漏》走进绍兴文理学院“风则江大讲堂”,带来关于文学价值与文学创作的精彩分享。
在成长过程中要做的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要看一次杨丽萍的孔雀舞,让灵魂受到洗涤。大约20年前,我在武汉的大剧院里第一次现场观看杨丽萍的孔雀舞,很是震撼。虽然有些人对她的评论并不友好,但是她的舞的确跳得不错。如果你有机会在现场观看,可以从杨丽萍的孔雀舞中深深感受到充满烟火气的生命张力和灵魂的超脱,非常纯洁。我刚刚参加过的敦煌月牙泉沙丘演唱会,产生了同样的效果。那种壮观、大美的场景并不亚于杨丽萍的舞蹈。最多时将近4万人在月牙泉旁边的沙丘上围坐着,一起唱着歌,经历一次庄严庄重的灵魂洗涤,让人铭记终生。
第二件事是要喝一次珠峰的冰水,从对比中感知好坏。我曾经到拉萨,在一个朋友家里喝茶,但喝了半天没有喝出味道来。起身告辞时,他说这是一个朋友刚从珠峰带下来的一桶冰水。他又倒了一杯给我喝,喝了之后问我感觉如何?我说不上来,便再来一杯试试。然后他倒了一杯普通矿泉水让我喝,喝完之后我突然感觉平常喝的矿泉水那么涩。朋友笑着说,你喝了珠峰冰水之后,才知道我们平常喝的水是多么糟糕!
第三件事是一定要用心去读一遍《红楼梦》,读懂人生。中国的读书人没有不读《红楼梦》的,但真正能读懂的很少,特别是年轻的时候,带着爱情的憧憬来看宝黛,对《红楼梦》的了解很肤浅。当我们年长后再回头重读《红楼梦》时,可谓1000个读者就会有1000个林黛玉、1000个贾宝玉。读出人生的彷徨,读出生命的奇妙,读出世事的沧桑,也会思考人这辈子究竟要做什么,怎样才能做到人生无悔。
文学一定要做文学的事情
每个学科都有自身的科学规律。如果你用文学去做教育的事情,去做体育的事情,去做数学的事情,那肯定做不好文学。文学一定要做文学的事情。
湖北恩施有个贫困地区,我曾作为湖北省政协委员去该地作了一次贫困地区的基础教育调研。调研之后就开协调会,解决在调研中发现的问题。那里是一个交通不便、人口稀少的地方,有个教学点只有2个学生。按照教育部的规定,教学点必须有3个老师,这个教学点2个学生配有3个老师,是不是浪费教育资源?我是协调会中最后一个发言的,也是唯一一个反对撤销教学点的。我的意见是不仅不能撤,还要办好。我是从人文情怀的角度来作这个判断,而不是纯粹的教学。
专家说,我们要用最优的配置让学生得到最优化、最好的教育,以取得最好的成绩。如果从文学的角度看,人的成长不仅仅是成绩,不仅仅是上好的中学、好的大学,找个好职业,更重要的是做一个合格的人。以往乡村教育和城市教育的最大区别是师资力量差异大,城里学校的硬件远远超过乡村。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经过国家投资、投入,这方面的差距已经很小,特别是远程教育兴起后,名校名师的课程在最偏远的地方都能通过互联网看到。
那么,现在城里的孩子与乡里的孩子最大的差别在哪里?城里的孩子每天放学回家后能看到自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饿的时候能够喊一声“奶奶我饿了,妈妈我饿了”。而乡里的孩子都在寄宿学校,他们下课后只能在学校里,跑到小卖部去买点辣条,然后在操场上活动一下。可见,当下教育最大的差异就是亲情的缺失。一些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因为亲情教育的缺失,造成人格分裂,酿成人生悲剧。在我的反对下,最后保留了这个教学点。
文学是一个很复杂的体系,有人说文学是无用之学,看起来没用,但是一个爱好文学的人,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其品质、修养和幸福指数远远高于普通人。文学爱好者在文学中感受真善美,潜移默化中形成相对完善的人格。
人间“听漏”,作家写的是自己
文字创作说到底是写自己,是写自己心里所想。我们总能从一个好作品里看到这个作家的影子。雨果为什么写《悲惨世界》?他在巴黎街头和很多人共同目睹了一个男人偷一片面包想拿回去给孩子吃,被警察抓了起来,最后这个男人被判了19年重刑。其他人没有表示,看看就走,但博大的同情心、博爱促使雨果写出这部优秀作品,这也反映出文学的高度。文学就是通过被大多数人忽略的人和事,发现历史和现实中不同寻常的破绽,这就是人间“听漏”。
时代的洪流汹涌而来,最终在文学作品中留下什么?夜晚的滴水声,你会很清晰地听到,但白天水龙头的“哗哗”声,你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反观文学也一样,比如欧洲历史上著名的普法战争,都德用小说《最后一课》记录下来。再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莫斯科保卫战,很多著名作品记录了这段历史,但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不知名作者的作品。作品中写道,在莫斯科被围困期间,到了严冬,老百姓被迫砍断家具甚至祖传的钢琴,用来烧火取暖,为了让自己多活一天。当德国人撤退,春天来临后,那些人走上街头,才发现在莫斯科的大街上,没有一棵树被人砍伐,所有的树都吐露出了新芽。这件小事写得非常生动,让读者深刻感受到在战争中仍要抱有希望,不能绝望。中国历史上有春秋三百年,大小国之间不断厮杀,我们根本记不住这么多事件,但是《荆轲刺秦王》则把春秋争霸的惨烈状况写了出来。我们写抗日战争,印象最深的是《狼牙山五壮士》,写抗美援朝,印象最深的是《谁是最可爱的人》。金庸小说里的“降龙十八掌”“九阴真经”“葵花宝典”等,都让人印象深刻。
我们在写作中需要一些新的发现,而这个新发现是我们所处这个世界曾经遗忘了而又不应该被遗忘的东西。好的文学作品就是把我们习以为常,甚至没当回事的那些东西,从角落里打捞出来,然后放在你面前,让你大吃一惊:原来世界还真是这样!
有一年,我带着我小说的英文译者去湖北博物馆,工作人员给我们看曾侯乙尊盘,说它是国宝中的国宝,全世界仅此一件,而且至今不知道如何制作。尊盘有什么用?我很好奇。后来我把曾侯乙尊盘写进我的小说《蟠虺》。
我们总说历史太复杂,生活太复杂,其实生活它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一部几万字、几十万字,甚至上百万字的作品,最终落实到什么地方?是写作人的格局。看起来是作品,其实写的是自己。记得20世纪90年代我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其中有一个细节:一男两女骑着自行车到庙里去玩,男孩在路边买了两个烧饼,给两个女孩子一人一个,其中一个女孩子却不高兴了,说你对她好,对我差一些,你心里就有她,没有我,烧饼你是用右手递给我的,用左手递给她的。很多人会想:这有什么区别呢?当然有区别,左手和右手代表的意义不一样。评论界的一位大叔后来写了一篇评论,专门谈了这个细节。文学在它的字里行间会透露作者自己的心境,这个评论者作为一个长辈,从一个细节中看出了我的心理状态。
在《听漏》中有这么一句话:以考古形式发现的东西,如果没有进一步完善人的精神生活,就与我们挖出来的破铜烂铁没有太大的区别。我将这句话的关键词换一下,变成:以文学形式发现的东西,如果没有进一步完善人的精神生活,就与我们街头巷尾的文字垃圾没有太大的区别。
《听漏》如何将考古与小说创作结合
20多年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以考古为题材写一部作品。我家就在湖北省博物馆旁边,有一次去博物馆时,被工作人员认了出来,便带我去看曾侯乙尊盘。在我眼中,这就是个青铜器盒子,但这个工作人员的讲解很特别,他说,讲得通俗一点,这个尊盘就叫“冰箱”。虽然有点夸张,但实际上它的作用是古人夏天喝酒时把酒具放在盘里用冷水冰镇一下,到冬天再用热水温一下,就像绍兴黄酒要温的才好喝。工作人员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古人喝酒的场景,心里一动:咦,这东西可以写部小说啊!写作的灵感不是凭空而来,不是无缘无故的。有了念头,你就会惦记这件事,开始关注这件事情,并接触相关的很多东西。我在接触青铜器后,发现青铜器的知识很深奥,但很鲜活。青铜器看得多了,我现在也成了半个行家。如果你要写作,就必须去学习研究写作所需要的知识,哪怕是面对青铜器等文物,都要从头学起,学了才能去想象它,你的心意才有某种共鸣和共通。
一个作品的出现,不是突然的,一定要到现场去。你坐在电脑前做个键盘侠,是可以写出一些漂亮的文章,但写不出大作品,写大作品必须到现场去找寻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你真正感兴趣的,是你最有可能写好的,不受各种流量的影响,做真正的自己。任何写作最终写的还是我们的内心。你内心丰富,你的作品内容也会丰富;你内心非常善良美好,你的作品也一定会体现善和美,反之也是如此。
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理解和期待
获奖像过年,写作是过日子,相比“过年”,“过日子”更重要。写作者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写作。票多票少不能说明什么。一个作家,你能写,你愿意写,而且写的作品确实也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读者,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前年回老家参加小说《凤凰琴》的座谈会,这说明《凤凰琴》发表30年之后还有那么多读者在看,还有很多人在感动。我认为对一个作家最好的肯定是乡亲对他的肯定,是人民对他的肯定,是故土对他的肯定。
我是拿不到诺奖的,我的作品没有翻译成瑞典语。有些事情大家没有必要全信,现在有些媒体以这种方式炒作,事实上只是一场笑话而已。诺奖有其评判标准,这个奖项能延续这么多年,岂能容忍一个赌博公司操控?让它言中结果,岂不是一个笑话?
诺贝尔文学奖是极有公信力的奖项,这种公信力是奖项本身所具有的。像茅盾文学奖,其公信力就摆在那儿,所以它才有那么高的声望。我相信诺奖,我相信鲁迅,我也相信我自己。
为什么要以“听漏”为书名
起书名就像父母给孩子取名一样,名字里包含着对孩子的希望、理想和有趣的含义。听漏作为一个工种,我也是偶然了解,央视曾做过这个工种的节目。上海有些街道的石库门非常窄,却是艺术文物,不能随便碰,但埋在石库门地下多年的水管腐烂后在漏水,却不知道哪一段在漏。如果想从石库门这头挖到石库门那头,老百姓不答应,时间也不允许,从而慢慢形成了一个工种:听漏。听漏者的听力特别好,也很有经验。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们就上班了,手拿一根铁棒,趴在老旧的石库门地面上,一趴就是半个小时,一动不动,聆听地底下自来水管可能出现的漏水声。了解到有这么一群人后,我一直搁在心里,这些人物太有生活气息了,做的事情非常了不起,看上去却鬼鬼祟祟,极具有戏剧性,小说效果马上就出来了。
用“听漏”作为小说题目,是我在一连串选择里面最合适的一个,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却是最符合作品定义、作品主旨和作品描述的对象。在这部作品里,我不仅讲述了考古故事,更是在擦拭被岁月尘封的历史片段,在历史谜底的揭开、情感审视的追溯中,展现我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刻思辨。
(刘醒龙:2018年当选湖北省文联主席,现任湖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名誉主席,《芳草》文学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凤凰琴》《秋风醉了》《大树还小》《挑担茶叶上北京》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大奖、中国当代文学学院奖长篇小说大奖等。2011年,长篇小说《天行者》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 编辑:邵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