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是条花毛小母狗，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有时走路打晃，身体平衡很差，兼有哮喘病。但豆豆只要有吃的，事后便静得出奇，连吼一声都嫌费劲，便是叫了也不成个调子。我认识豆豆几年了，因每次去它主人家吃饭，不忍看它眼巴巴瞅着我向我乞食的样子，便顺手给它些吃食。

豆豆吃完便走，不再勾留。我很纳闷，一桌子的人吃饭，它谁都不去打扰，偏偏选中我讨吃？于是，我每次去豆豆家做客，豆豆对我，比对别的客人热情，跟在我身后，走上几圈，见我对它并不在乎，便独自找一角落蜷着，瞪着那双被额上耷拉下来、长毛遮眼的大眼珠子，在自己的世界里发呆。它知道，我并不待见它，因为它不聪明，长得邋里邋遢的，甚至有些丑陋！走了，你会把它很快忘掉；再见，也无丝毫乐趣！那天，当它的主人说，每次回家一开门就冲着她摇尾巴迎接她的小东西，今天清晨走了！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仅此而已。一阵过后，突然想起，世上还有这么一条脏兮兮、傻乎乎的小花狗，它曾经是那样信任我，那眼神，是多么真诚，分明当我是朋友呵！但很快，我便平息下来，因为豆豆实在是太平庸了！一条傻乎乎、呆痴痴、连吠叫都嫌费事的狗死了，除了它的主人，不会有人关心，它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但不知怎的，当豆豆的身形和眼神不断在我眼前闪现后，我感到越来越难受，气闷，突然很想为它写点什么。似乎只有这样，才会让我解脱。更奇怪的是，在我写给豆豆这些文字的时候，竟几次流下了眼泪！

豆豆很幽默，傻得很无辜，过小溪深沟时，别的狗一蹴而就，它可好，徘徊半晌，犹豫再三，几经丈量，踏着石头过水，竟还是义无反顾，一头栽进水里。

豆豆胆小，一有公狗靠近它，不管险恶还是试图“爱情”，一律吓得屁滚尿流，望风而逃，跑不多远，便哮喘病犯，心跳如鼓，气喘如蛙！我曾对豆豆几次过沟时跌入水中的傻样大笑不止。更被它努力吼叫，半途破声哑调，逗得捧腹大笑。心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蠢笨弱智的狗？但当它的主人告诉我，豆豆长大后，哮喘病和先天性心脏病愈发厉害了，我听后心里一悸。说来也怪，弱智的豆豆对主人指令它做的事，很努力，很认真。我听后更有些愧疚，因为嘲笑一条先天残疾的狗，太不善良！而人狗一样，弱者，能“从善如流”，认真努力地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强大了！而强者，飞扬拔扈，嚣张豪横，本身便是一种虚弱。

豆豆的主人曾很认真地告诉我：小时的豆豆很聪明可爱，黑白的皮毛光滑如绸！胖嘟嘟的体态，奶声奶气的吠叫，漆黑如珠的大眼睛珠子，明亮传神，人见人爱！而今，豆豆怎么成了这幅模样？蓬头垢面的乱毛，脏兮兮的身体，畏畏缩缩的神态，胆小谨慎的怯懦，骨子里透着谦卑的自省！

毫无疑问，豆豆是条懂事的狗：谦卑、胆小、不争、不抢、不闹！它活得很安静、很满意、很知足。它在病痛和大出血的折磨中，很少喊痛，最后静静地走了！什么是一条狗的自尊？我想，这就是了。因为它太不起眼了，所以它的尊严，就深深地震撼了我。据说，豆豆死去的前夜，很少吠叫的它，竟彻夜放声大叫。似对癌痛，再也难以忍受，似在告知主人，自己的大限将至，仿佛又在纵声倾诉自己对主人养育之恩的感恩。主人的儿子将豆豆抱上床去，极尽安抚！第二天，儿子面对僵硬的尸体，放声痛哭！当他把豆豆的骨灰盒埋在院里的一棵大树下后，他认定豆豆永远不会走远！

我在为豆豆写下这篇文章时，几度泪流满面。因为它是多么弱小、弱智和自卑。因为它与病痛共存，安祥地死在主人的泪水和恸哭中。我深深地为豆豆祈祷，愿豆豆一路走好！人狗同理，如果没有死亡，生命将毫无意义，假如生命没有感恩和自尊，无疑形同槁木死灰！

孙禹

注：孙禹，系国际级低男中音歌剧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绍兴文理学院鉴湖学者。

（内容来源：绍兴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