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来了,涌进夜色,打湿了岸边的虫鸣。
中秋夜前后,我总是静立在枫溪边,已忘是第几回了。远山、近水一齐向眼前涌来,一大片又一大片。月亮越挂越高,朗朗的,人淹没在月色中,于是,内心不停跳跃“月出皎兮”“月出皓兮”“月出照兮”等句章,肉身不觉舒缓。
千年来的月光照着我,也照着人间。
想起1651年中秋夜的月亮,那个从枫溪边出去的叫陈洪绶的名士,为当时一位画友沈颢作《隐居十六观》大册。他在册中题曰:“老莲无一可移情,越水吴山染不轻。来世不知何处去,佛天肯许再来生。”吴越山水染不轻,作为越人,谁又轻得了越州这片好山水?如我,中秋,有客至,在枫桥巷子深处的酒楼,饮茶,喝酒,看溪,望月,作准风月谈。此举大可喜欢。
《绍兴市志》对中秋节有这样的描述:“节期八月十五日。旧俗于是夜置月饼、老南瓜、水果等于庭院,焚香点烛,拜月亮婆婆……中秋节寓人月双圆之意,亦称团圆节。”中秋的月亮被古越人赋予洁净、安宁、和谐之寓意,不断引发人们对人生、自然、宇宙的哲思。
回望元末的一个中秋夜,绍兴府城龙山(今绍兴府山)上,月色流淌,片片皎白,颇有古气。诗坛盟主杨维桢宁静安好,一边坐而观云天,一边歌曰“月边裁李镜,云里觅桃根。”(《登龙山歌》)。月光洒下一片清辉,歌声仿佛被涂上了一层银粉。文人笔下的中秋节,大都思乡念亲,拜月怀远,但杨氏却道出他对人与自然的思考。
此后又几年,他又在另一个中秋叹曰“中秋月圆人未圆,此情可待成追忆”(《壶中天慢》)。月圆依旧,物是人非,都成追忆,皆是遗憾,不过,后代乡贤却豁朗得多,面对阴天不见月的中秋节,王阳明兴致依旧,并挥毫题诗:“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中秋》)
任何时代,文人都有对周遭的不满、无奈和遗憾。对所处的时代总是牢骚满腹,是文人的本质特征之一,而王阳明却以豁达的思阈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这是他可敬的一点。
先秦之月,两汉之月,六朝之月,隋唐之月,宋元之月,秋月亘古照古越山水,照古越大地,闪出越人的哲思智慧。
绍兴文人自古豁达多情,中秋节尤甚。宋代的乡贤对月最为用情。那年中秋节,子夜前月亮被云雾遮住,他固执等到后半夜,才见月色微淡从三山出来,他以诗赞叹:轻烟薄霭九霄寒,素月浑如隔縠看。此夕洞庭应更好,谁能从我跨青鸾?(《中秋夜半后无云而月色微淡尤为绝景》),如此写实又长的诗题,我毫不怀疑放翁当时那种见月而忘我的心情。
无独有偶,陆游胞兄陆淞仅存的两首诗,其中一首就是反映他欢度中秋之夜的喜悦况味。诗曰:“黄橙紫蟹,映金壶潋滟,新醅浮绿。共赏西楼今夜月,极目云无一粟……”(《念奴娇·和李汉老》),他不光在中秋节吃蟹,还走了几杯新醅小酒,并盛邀友人李汉老西楼赏月。陆家的中秋佳日总是那么醉人。
我猜测陆游兄弟儿时与大多数绍兴孩童一般,坐在月下,曾听过祖辈言说“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捣药”的美丽掌故,也读过“玉盘”“玉兔”“玉轮”“桂月”“桂魄”“蟾蜍”“婵娟”等中秋意象,故而陆游笔下的月华意象丰富,如《月下作》诗中,将明月称之为“冰轮”,可谓别出心裁,挺好的。
晚明绍兴的中秋夜最让人浮想联翩的,还要数老乡张岱,一个会玩的人。他在《闰中秋》追忆道:“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仅露髻尖而已。”真是挺美的。出乎意料的是他又仿效苏州虎丘每年的中秋曲会,招来一大批好友齐聚绍兴城内的蕺山亭。“每友携斗酒、五簋、十蔬果、红毡一床,席地鳞次坐。缘山七十余床,衰童塌妓,无席无之。在席七百余人,能歌者百余人,同声唱……拥观者千人,无蚊虻声,四鼓方散。”中秋夜,与有趣的人在一起,没得说。
直至民国,绍兴中秋古风犹存。1912年,鲁迅北上,同年中秋节这天,他记曰:“阴历中秋也……见圆月寒光皎然,如故乡焉,未知吾家仍以月饼祀之不。”别时容易见时难,先生该是思家了吧。
夜深露重,月色团团落下,越来越浓。有一只秋虫从身边飞起,披着月光扬长而去,凝成一墨点,它该是也思乡了吧!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 编辑:徐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