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农民朋友:胡阿寿、胡世庆和孙伟良,他们在我的新闻生涯中走进了我的生活。或许是巧合,前几天,阿寿和伟良都先后跟我联系,一个问候我的身体,让我在这炎炎苦夏务必保养好身体;一个给我发来一组图片,其中有两张竟然是我当年采访他的报道的剪报照片。
收到问候及照片的这一刻,确实有一股温情激励着我,让我顿觉情义无价,感受到了炎夏最好的清凉。可惜胡世庆早逝,其他两位至今还执着于对艺术和文史的追求。我对他们的采访已是30多年前的往事了,但结下的友情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往事居然还珍藏在他们的心里,回味在他们的脑海中。我想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这份缘开启了我回忆的窗子,一幕幕尘封的旧事又呈现在眼前……
我已经记不清是谁给我提供的新闻线索,说在柯桥湖塘的乡下,有一位叫胡阿寿的农民喜欢美术,借鉴绍兴传统的花雕工艺制作泥塑浮雕,取名越塑,并将古画《八十七神仙卷》用越塑手法仿制出来,非常出色。一个冬日,我一个人赶到湖塘某村,在村里一条马路边的一间小房子里找到了胡阿寿。当时他的居所很小,好像只有两间房,他与老父亲还有儿子一起居住。房前是马路,房后是山,属于他的空间非常有限,他就在有限的空间里专注于越塑创作。
他的《八十七神仙卷》作品,是用一块长两米、宽六七十公分的木板作底板,然后在这块木板上用特制的泥掺合胶水一点点堆塑,将八十七位神态各异、服装奇特的神仙一一按照原画塑出来,有很强的雕塑风味。之后,他用油彩装点神仙,而原画只是线描的黑白画。
我对他的创意很感兴趣,问他怎么会想到用浮雕手法来制作这幅工程浩大的作品?他回答,因为喜欢。制作这幅作品足足花费了他差不多一年时间,因为他是个农民,白天要下田干活,创作只能利用晚上或者空闲时间。我注意到他的一双手,非常粗糙,手指上积着厚茧,但这双手不仅能捏着锄头在田间劳作,还能握着画笔和塑刀完成他心中的梦想之画。
这次采访让我对阿寿产生兴趣,我们断断续续有过多次来往,他到过我的家里,可是我没有再次去过湖塘,去过他的家。在交往中,阿寿向我讲述了他在追求艺术道路上发生的一些趣事。如挑着一担番薯居然去了杭州,去了现在叫中国美院那时叫浙江美院的教授们的家。教授们不认识他,但他知道教授们都是大画家,他虚心求教,番薯就是礼品。那个年代,名人大多没有架子,教授们惊讶于一介农民登门造访,他们将阿寿请进屋,从基础给他讲起,当场挥毫示范,非常耐心。阿寿非常开心,这一开心居然不走了,他说他在王伯敏教授家曾经住过一个星期,同桌吃饭。王伯敏,一个顶级的美术理论大家,在美术界举足轻重。阿寿说他还是肖锋先生的座上客,肖锋曾经担任过中国美院的院长。
阿寿有点不安分。后来年纪渐大,他对越塑这一项有体力要求的制作不能胜任了,于是就制作木版画。他突发奇想,要把他的木版画作品推向市场,于是在鲁迅故里的百草园租了一间商铺,专门销售他的木版画作品,算是旅游产品。他的商铺开张的时候我去看过,我为他的大胆捏了把汗,这种木版画会有人买吗?而当时又是疫情期间,游客稀少。不过熬过了一段困难时段,他告诉我生意好起来了。因为要制作作品出售,他重新回到湖塘乡下,一个人独居,早上下田种菜,然后就是忙着制作,三五天进城一次送作品,商铺由妻子打理,他过着半艺半耕、半隐居半小老板的生活。年过七旬的他,一辈子就是折腾,为他的理想折腾,为他的艺术折腾。他算不算成功人士,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个农民靠他的坚持,挣得一份属于自己的梦想和快乐,这就是幸福了。
胡世庆是通过阿寿的介绍认识的。彼时,他的《红楼梦》研究经媒体报道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大家称其为“农民红学家”。我是因为他完成了一部洋洋大观的《中国文化史》去采访他的。他的家在柯桥古镇,在一间有点阴暗的小房间里,他坐在床边,我坐在他准备的一把椅子上,墙上挂着一幅丰子恺赠送给他的画,使这间狭隘的小屋有了一丝艺术氛围。
胡世庆跟阿寿性格完全不同,他沉着,不善言谈,往往是你问一句,他答一句,尔后用一双充满智慧的眸子看着你,等待下一个问题。因为出身原因,他没有上学的机会,他的大量学问都是通过自学习得,而这种自学又是在十分艰苦的农耕生活之余。他放过牛,种过田,有一段时间还睡在牛棚里,牛在旁边吃草,发出窸窸的声音,而他守着一盏油灯,捧着一本线装书,读得津津有味。
100万字左右的《中国文化史》完成后,他寄给了一家出版社,谁知这家正规出版社将书印得错字连篇。胡世庆要跟他们对簿公堂,他的气愤我能理解,但我不主张打官司,我劝他还是协商解决为妥,如重印,但他坚持要诉讼,要对方赔偿损失。最后我也没有关注此事,只是将他写作《中国文化史》的艰辛及这本书的学术价值介绍了一番。一个农民学者独立写“史”,这要多大的积累,多大的学问啊!后来,世庆从柯桥搬到了城区,他对自己所著的《中国文化史》并不满意,还在那里打磨修改,想将其改得更完美些。再后来,我听到他撒手西去的消息,心里难过了一阵,一个有学者资格的农民,虽然没有任何职称,但用他的论文、著作给人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前几天,孙伟良给我发来20多张照片,有他在讨论会上的发言,在刊物上的文章,其中两张是我20多年前写他的一篇通讯的照片,那篇通讯的标题是《白天换煤气,晚上求学问》。我记得,我是在齐贤他的家里采访他的。一个靠给人换煤气维持生计的农民,却偏偏爱上了文史,尤其是对地方志情有独钟,几乎将有限的余暇统统利用起来,读书,学习,研究,居然也写出了论文,在专业刊物上发表,引起专家和学者的注意,被邀请参加学术研讨会。这是怎样一种奇特的生活,孙伟良又是怎样一个奇特的农民啊!
骑着一辆三轮车,沉甸甸的煤气罐装满一车,然后一家一家地走,将煤气罐扛着送到人家的厨房,这样才能赚得一点微薄的收入。他靠这种重体力活养家糊口,将女儿送去读书,成为一名空姐,又将自己的家改造了,拥有小园和小楼。他的书房很大,书橱很多,大书小书整齐地排满书橱。前几年为借一本书,我又去过他家。他不年轻了,却依然在送煤气,告诉我再做几年可以不做了,他有养老保险,届时就可以尽情地做他喜欢做的地方志研究了。
我很有幸,见证了这三位农民朋友知识化的经历。知识未必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他们的身份依然是农民,没有转身为体制内的知识分子,但是他们改变了自己,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农民,而是有知识的农民,并且凭借着自己掌握的知识或技艺让自己活得精彩,这就够了。人生的最高境界不就是让自己活得精彩吗?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 编辑:徐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