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铭(1830—1894),初名模,字炁伯,号莼客、越缦老人。他一生混迹官场,却给后人留下了集学者、文学家、名士为一体的文人形象。他“为文沉博绝丽,诗尤工,自成一家”,被誉为“旧文学的殿军”,因而为“鉴湖越台名士乡”大添光彩。
今年是李慈铭逝世130周年,一代会稽名士的风骨令人怀念。
李慈铭像
日记和治学
《越缦堂日记》是李慈铭积40年心力,铢积寸累而写成,共包括《甲寅日记》《越缦堂日记乙集-壬集》《孟学斋日记》《受礼庐日记》《祥琴室日记》《息荼庵日记》《桃花圣解庵日记》《荀学斋日记》《苟学斋日记后集》9部分洋洋数百万言。《越缦堂日记》之所以备受学界青睐,除了因为李慈铭名重朝野外,主要还在于日记的内容。日记对清咸丰到光绪40年间的朝野见闻、朋踪聚散、人物评述、史事记录、古物考据、书画鉴赏、山川游览、风土民情、社会风貌几乎是详细备载,足够后代文史学者采撷。同时,日记中有大量读书札记,内容涉及经史百家,具有相当高的学术价值,是古籍研究和学术史研究不可多得的典籍。此外,日记中还有大量诗词、骈文的创作,一些作品具有唐宋遗风,对于研究晚清文学史具有不可或缺的参考价值。所谓“略如四库全书提要之例,而详赡过之”,因此学术价值极高。其治学之细致,做到了“卷必有记,篇必有评,句必有点。”
清末学者撰写日记蔚然成风,《越缦堂日记》可媲美顾炎武的《日知录》,冠晚清四大日记之首(包括叶昌炽《缘督庐日记》、翁同龢《翁文恭公日记》、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当时,李慈铭和王闿运并称为“东西两大古文家”。《越缦堂日记》被赞为“日记之大观,掌故之渊薮”,士友们纷纷传抄,影响很大。有人还传曰:“生不愿作执金吾(指荣禄),惟愿尽读李公书。”作家曾朴写的《孽海花》小说,也取材于李慈铭的日记。
《越缦堂日记》书影
民国九年(1920)首次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越缦堂日记》,是其弟子蔡元培主持筹办的。他敬仰自己的先生李慈铭,并有感赋曰:“卌年心力此中殚,等子称来字字安。岂许刚肠容芥恶,为培美意结花欢。史评经证翻新意,国故乡闻荟大观。名士当时亦如鲫,独推此老最神完。”胡适在自己的日记里称颂李慈铭的学问,并为之写照:“宁可少睡几觉,不可一日无书。能读能校能注,先生不是蠹鱼。”
李慈铭的思想虽然比较迂阔保守,持儒家“内圣外王”的观念,但以求索不倦的学者和矜尚名节的名士行为,终其一生。他承袭乾嘉汉学余风,治经学、史学,都有一定成就。又博览群书,时有所评。其治学读书所得,大都载入《越缦堂日记》,颇为世人所重。
李慈铭读书之勤,夜以继日;读书之博,无所不窥。凡经史子集以及小说、诗词、传奇等,无不涉猎。每读一书,必求其含义之深浅,然后以日记的形式,记下自己的读书心得和客观评述,多有独到之处。虽然言辞略嫌苛刻,但功力之深,实非偶尔创作者可比,在研究古籍和学术史方面的重要价值,当在《四库提要》之上。
《越缦堂读书笔记》一书,收录李慈铭对近千种古籍的评议,共90余万字。为便于检索,出版时只好按四部分类法编排。由于内容广博,议论精深,受到后来者好评,反映了李慈铭对古籍、学术史研究的重大贡献。
李慈铭深受汉学考据影响,对训诂、校勘、目录、版本、金石诸学均有研究。因此在治史方面,承乾嘉学派遗风,以考境源流、钩稽史实为毕生致力之所在。在考据学方面,是继钱大昕、王鸣盛、赵翼之业而成为“有清一代之后殿者”。对于考据之学,李慈铭有着非常明确的宗旨,那就是为了“经世致用”,而不是为了考据而考据。因此他认为,学者读书,将以经世致用而必有求益于书,欲求益于书,则必使书先受益于吾。
所以,李慈铭在参校书籍的版本选择上,非常讲究,如汉书、宋书、南北史采用的是明汲古阁本,梁书、隋书采用的是明北监本,魏书则采用宋监本。而且精于训诂,通释假借,旁征博引,细入毫芒,以精博著称于世。《汉书》校勘中,就以正裴駰之误、订王念孙之拙、纠颜师古之谬而立义精湛、精义纷陈,不失为史籍考据的经典之作。经李慈铭校勘、考证的史籍有《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梁书》《魏书》《隋书》《南史》《北史》等共11种、30卷。此外,李慈铭还著有《唐代官制杂钞》《宋代官制杂钞》《元代重儒考》《明谥法考》《南渡事略》《历代史乘》《闰史》《后汉书集解》等10余种史学著作。
自嘲与骂人
李慈铭为求功名历经坎坷,他曾参加过11次科举考试,但屡试不中,直到41岁才中举。
他在52岁时中进士,乃幸得恩师翁同龢之赏识。他为此特意刻了一枚履历闲章,曰:“道光庚戌茂才,咸丰庚申明经,同治庚午举人,光绪庚辰进士”。有人戏称他是“科场四朝元老”。
他虽捐官为户部郎中,候补之路却延宕多年,60岁时才任山西道监察御史。故在自己的寓所门上题写了一副对联,曰:“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户部员外,补阙一千年。”其中的数字“一千年”可谓极度夸张,隐现心中的愤愤不平,其自嘲式的谐谑颇具意味之深。李慈铭是“大器晚成”的,他在日记中感叹:“赀郎回就,桑榆之景已斜;流品既分,蓬灜之路遂绝。虚望后车之对,长循选格之名;虽出陈情,实非雅志。羞与少年为伍,乃与俗吏随波乎?金榜一题,玉堂永隔,当亦知己所累嘘,后人所深喟者也!”
能知人论世,亦有自知之明,李慈铭曾写下《六十一岁小像自赞》:“是翁也,无团团之面,乏姁姁之容。形骸落落兮,谨畏匑匑;须眉怊怅兮,天怀畅通。故其貌溪刻兮,而心犹五尺之童;其言謇呐兮,而辩为一世之雄。不知者,以为法官之裔,如削瓜而少和气兮;其知者,以为柱下之胄,能守雌而无欲为宗。呜呼!儒林耶?文苑耶?听后世之我同。独行耶?隐逸耶?止足耶?是三者,吾能信之我躬。雨潇风晦,霜落叶红,悠然独笑,形行景从,待观河之将皱兮,拊桑海而曲终。故俗士疾之,要人扼之,而杖履所至,常有千载之清风。”
《越缦堂日记》书影
这是自赞,也是自嘲,显示了他孤高傲岸的个性与孤苦悲凉的情怀。其中“观河”典故,乃是《庄子·秋水》中的“望洋兴叹”。还有“柱下”一语,因为老子曾为周朝柱下史,后以“柱下”为老子或《道德经》的代称。可见李慈铭的道家情结是非常深厚的。
只要看过晚清官场谴责小说《孽海花》,就知道其中的人物李纯客,就是影射李慈铭的。作者曾朴称他是:“三朝耆硕,四海宗师”;“十丈红尘埋侠骨,一帘秋色养诗魂”。并且为之写照:“相貌清癯,脾气古怪。瞪起一双谷秋眼,竖起三根晓星须,肆口谩骂,不留余地。其实性情直率,不过是个老孩儿……”真是一幅淋漓尽致的漫画。
众所周知,李慈铭喜欢“骂人”:他骂考官“不识字”,他骂士子“不知羞”,他骂学者“不读书”,他骂官场“贪弊成风”……
李慈铭确是一个颇受争议的人物,其“生性狷介,又口多雌黄,服其学者好之,憎其口者恶之”。他自己也称“以一身备人世之百艰”,写的日记“欲人知而又畏人知”,真是矛盾而复杂。他在日记里说:“余性褊急,平生应酬,未敢以一语伤人;偶及时事是非,人才臧否,即日记所书,一字之加,三思而行;至己有小失,无不大书,所以示明教,存大闲也。”可见,其所作所为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非意气冲动。
李慈铭自叹:“白云深处空回首,一个孤臣万叠山。”这就是他当时的处境写照吧!他当御史,自然也是量才录用。虽然他天生一副反骨,但是敢于骂人且自律特严,曾给自己《约法七章》:一曰不答外官,二曰不交翰林,三曰不礼名士,四曰不齿富人,五曰不认天下同年,六曰不拜房荐科举之师,七曰不与婚寿庆贺。他这七条自律,实在是让人肃然起敬。史载李慈铭为人清刚,曾多次向光绪皇帝上奏折,痛指时弊,弹劾朝官,颇具“越乡遗风”,正是典型的会稽名士风采,特立独行在那个内忧外患的历史舞台上。
联意兼诗情
清代北京有绍兴会馆,位于西城区珠市口西之万明路西侧大川胡同北口,里面设置了“越中先贤祠”。李慈铭钟情稽山鉴水,一生致力于弘扬越文化,以为“胜事传夸于吴越,幽光照烛于东南”。他曾主持编写了《越中先贤祠目》,其中有224位历史人物入祠序例,起于汉西域都护郑吉,止于清湖南按察使傅鼐。
李慈铭为“越中先贤祠”所撰的对联,计114字,曰:溯君子六千人,自教演富中,醪水脂舟,魁奇代育,乃谢氏传,贺氏赞,虞公典录,钟离后贤,暨孙问王赋以来,接迹至熙朝,东箭南璆,三管豪耑长五色;表镇山一十道,更瑞图王会,篑金嵞玉,钟毓尤灵,况渐名江,镜名湖,宛委洞天,桐柏仙室,应婺宿斗维而起,翘英偏京国,殊科合辙,一堂辇下共千秋。
上联内容叙说历史,越中有“人杰地灵”之名。《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载曰:“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勾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乃发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伐吴。”《尔雅》曰:“东南之美,会稽竹箭也。”璆同“球”,美玉或玉磬。“三管”之说,见宋代孙光宪《北梦琐言》一书:“笔有三品,或以金、银雕饰,或以斑竹为管。忠孝全者,用金管书之;德行清粹者,以银管书之;文章瞻丽者,以斑竹管书之。”耑同端也。
下联内容描写景物,越中具“物华天宝”之象。《周礼·职方志》载:“东南曰扬州,其山镇曰会稽。”郑玄注:“四镇,山之重大者,为扬州之会稽山,青州之沂山,幽州之医巫闾山,冀州之霍山。”自古会稽山称为“南镇”。《逸周书》孔晁注:“王城既成,大会诸侯四夷也。”夏禹在会稽山大会诸侯,建立中国第一个朝代“夏”,会稽山从此名震华夏。班固《东都赋》云:“嘉祥阜兮集皇都,发皓羽兮奋翘英。”翘英即美丽的羽毛,可以指杰出的人才。合辙是说车轮与车的轨迹相合,比喻彼此思想言行一致、合拍。辇的本义为帝王车驾,这里借指京城,历代越中先贤都在此中济济一堂了。
这副越中先贤祠联,好比是一篇关于越文化的简明解说词,不愧为李慈铭的大手笔,堪称传世之作,而李慈铭本人在民国初也被增入该越中先贤祠中。
越文化源远流长,美妙的文笔之花绽开过昔日的风景。李慈铭的骈文功底深厚,具有代表性的如《城西老屋赋》,其中写道:“维西之偏,实为书屋。榜曰水香,逸民所目。窗纸迫檐,地窄疑舻。庭广倍之,半割池绿。隔以小桥,杂莳花竹。高柳一株,倚池而覆。予之童骇,踞觚而读。先生言归,兄弟相速。探巢上树,捕鱼入洑。拾砖拟山,激流为瀑。编木叶以作舟,揉条枝而当轴。寻蟋蟀而剀墙,捉流萤以照牍。候邻灶之饭香,共抱书而出塾。”赋中记述了自己童年时的“水香书屋”,对周围环境的印象,尤其是学童玩耍的趣事,充满了生活的情趣。
李慈铭创作的民歌活泼自然,颇具乡土风情,故而脍炙人口。例如:“家家门巷正啼莺,取次轻阴间嫩晴。满院杨花人不到,秋千撩乱作清明。”(《鉴湖柳枝词》)“万人歌吹绿阴天,酒户茶樯处处连。谁坐水边凉阁子,画罗扇底看游船。”(《青田湖竞渡词》)“家居何事答丰年,客里思来总惘然。第一春宵好风月,山川金碧试灯天。”(《越中灯词》)
越人热爱越中山水。怀念时兴叹:“山阴如美人,会稽如名士”;记忆里感念:“看晓色宜山,看暝色宜水。”李慈铭著述的《霞川花隐词》《柯山侵录》《湖塘林馆骈体文钞》等,皆以他在绍兴的居地命名,为的是“志无一日去其乡也”(《自序》)。霞川系城西迎恩桥至高桥一带,有李氏世居老屋。其《望江南》词曰:“清明忆,老屋傍霞川。十里酒香村店笛,半城花影估人船。水阁枕书眠。”《自题霞川老屋图》曰:“海燕年年绕屋飞,梦中图画是耶非。多情惟有霞川水,日望行人万里归。”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那秋生 编辑:谢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