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之变法与变通

朱振国

去年收到文友沈锡盛散文新著《燕殇》，放在案头消闲慢读，不意前天这本叫《变脸》的小说集又由快递送达。这中间，沈锡盛还不时把写好的新作发我手机，读过后，我这个自诩的“资深编辑”还是忍不住问：“这是小说还是散文？”他“呵呵”一乐之后告诉我：“这是小说。”我笑答：“我以为是真事，当散文读，又上当了。”

我与沈锡盛因稿务相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于文学结缘大半辈子了。他是一位中学教师，但人生经历丰富，当过待业青年，曾背着一袋叮当作响的錾子，跑码头走江湖，为人修缸补坛。支过农，与农樵渔夫混迹，在泥水里、汗水里浸泡滚爬，所见所闻不乏巴尔扎克式的人间喜剧。他的《变脸》之“变”，乃不拘旧制，虚实混搭，融多元文学要素于一体，凡读者愿读、喜读，读之有味、有趣、有知、有思、有收获者，皆诉诸笔端，阿谁（sì）凭老印象“上当”，是不可避免了。

关于文体，一百多年前新文化运动中引入了西方的文学理论，从而有了小说、散文的特定概念，而古代则无。中国古人所书，除诗歌外，凡非韵文后人把它们分类纳入小说或散文范畴，而这种粗放的分类难免出现边界模糊、概念不清的情况。俄罗斯曾把小说归类于散文，史铁生的名篇《我与地坛》，《上海文学》发表时放在“名家近作”这类栏目下，《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因“误读”而争相转载。鲁迅的《一件小事》，文体亦一直有争议，我一直鄙专家之说而当自叙类散文读。

文章要讲究文体，这历来是讲台上老师的“谆谆教导”，中学生作文，训练时分议论文，记叙文，诗歌，后来高考作文来了个文体不限（诗歌除外），学生写作的自由一下有了大的松绑，许多学生既不选议论文，也不选记叙文，而是信马由缰，率性纵笔，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于是不断冒出的“满分作文”惊艳了世人的眼球。本来散文是一种最自由的文体，既不用押韵讲平仄，也不受篇幅限制，但现况如何？著名作家铁凝对此作过严厉的批评：“其中有一部给我的印象极深，那就是太像散文了，典型的散文范式。”“这样的散文，中规中矩，刻板教条，老实厚道，咋能吸引人？打动人？像吃人家嚼过的馍馍，还有啥滋味？”她例举了几种老套模式：美艳的“荷塘月色”式，“卒章显志”的拔高升华式，知识、资料抄录式，卖弄文化、掉书袋式，这都是教科书中奉为经典的几种范式，“太像”成为杀手，读之令人汗颜，惊惕。

沈锡盛近年的创作，最明显的特色就是摒弃写作模式化，放开手脚，进行了一次变脸，我且用画家齐白石晚年的“衰年变法”比之。晚年的齐白石，在画风、技巧、题材诸方面来了个自我突破，跳出窠巢，脱掉旧鞋子走新路，又有了一次攀高登峰。沈锡盛同样在手法变异、题材拓展上找新路，迎来了自己创作的“第二春”。作为深耕小小说多年的作家，沈锡盛已取得了不菲的成果，在主题开掘、形象塑造，细节发掘，心理刻划，尤其是以“小”取胜等方面练就了扎实的基本功，这是“变法”的基础。近年的写作，他向受网上读者欢迎的轻写作转变，以适合大众读者喜欢轻松阅读的口味和趋势。《变脸》的文体，出版社把它视为小说，我读完这70篇短文，认为它可细分小小说、故事新编、小品、民间传说、笔记小说、随笔、见闻录等，有一篇《老赵的铁算盘》，我一看似曾相识，原来在散文《燕殇》中读到过，核心情节不变，这如膳师做菜，同一食材，烹调手法一变，又别有风味。小而轻，轻而多样，如走进了一家休闲的会所，咖啡、奶茶、果汁、茶点这类轻食伸手可取，百味隽咏。

沈锡盛的“变法”，並不是凭空而为。我书柜中有一套四大卷的《历史笔记小说精华》，它其中的一部分称为“文言小说”，所涉人间万象，无论雅俗，各自争锋逐艳。首篇《待坐》，出自《论语》，写孔子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人坐而论道，古文中有点情节的如墨子的《公输》，孟子的《齐人有一妻一妾》，庄子的《盗跖》，更显赫地登堂入室。中国古代小说，除了唐宋之后所称的传奇、话本，它广揽神话、寓言、笔记、史传甚至各类野史佚闻、街谈巷议，是只大筐子。沈锡盛自言平日爱阅读古典小说，其中笔记小说为最爱，故中国传统小说的白描手法显得炉火纯青，它与现代小说的技巧相结合，更有了腾挪闪转的空间。他当下的“小说”，破除樊篱，不拘一格，既继承传统，又融贯古今，可以预期，如散文集《燕殇》的好评如潮，《变脸》又会有一波欢迎的掌声。

沈锡盛老师晚年的“走红”，《变脸》是表象，明白为何而写，由“变”而“通”才是本质。有“平民诗人”之誉的白居易有云：“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在网络写作花样迭出、波澜起伏的时代，阅读点击量是王道，英雄莫问出处。某些板着脸，端着一个个模子的纸质刊物，即使有一些“缠夹二先生”能把个狗血的故事写得毫发毕现，可叹读者寥寥，徒在圈子里空转，自娱自乐。为网络写帖文短章，多数“一钿勿卖”，可是，能像心纵意，写我所思亦你所思，写我所忆亦你所忆，写我之喜怒哀乐亦你之喜怒哀乐，人生还有比此更快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