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气晴朗极了,灿烂的阳光飞舞着,我去清理已故娘生活过的那间老屋,擦拭着灰尘遮掩的家具,清扫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房间收拾得如同娘在的时候一样,我希望一回头就可以看见她慈祥可亲的笑脸,可是不管我多少次回头,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我静静躺在久别的老床上小憩,突然间,从窗外飘来一缕淡淡的清香,似乎能从空气中品味到那种豆香的气息,几乎让我陶醉。曾在我单薄的生命里侵入血液,仿佛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浸染了香味。顿时,劳碌半天的倦怠仿佛被风吹散了,感觉神清气爽。我暗想,故乡的豆花味曾萦绕过我身边,温暖了我整个童年。
在暗香浮动的黄昏,踏着古老的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循香而至,走过前面的拐角处,一家百年老字号老和尚豆坊店招牌便映入了我的眼帘,黑漆的金字,依稀可见。我推开那扇半掩着的木门,墙上的挂钟指向四点,豆浆的青花缸泛着时光浸润的特有光泽。康叔系着白色的围布,弓背低头,正在给倒入缸里的豆花点卤。他皱着眉头凑近缸面,似乎那里有一个精妙完美的世界,冒着热气的豆浆慢慢凝固成了豆花。我站了好一会儿,他停手抬头的片刻之际才发现我,脸上露出憨厚久违的笑。康叔十几岁入行,经过时光的淬烁与打磨,从当初那个英俊少年,被光阴雕成了一个稳重而略带沧桑的男人。50年日复一日做豆腐行业,其祖父传承的独有秘诀都源于那份执着的坚守,别人做豆腐都改了新工艺,使用新方法,他却依然做传统手艺,将浸泡好的黄豆经磨、煮、滤、点卤、压榨等工序,才最终做成一块豆腐。这都对操作者有很高的要求,更多的是凭着多年的手感和经验。我在心中暗暗思忖,在这个急于求成的时代,纯手工产品显得那么弥足珍贵。
诱人的油炸豆香从屋间空气中蔓延,火焰在灶里欢快地跳跃着。康嫂站在油花翻滚的大锅前,拿起铁锹般的大铲,不停地拨弄着油锅里的豆坯,不一会儿,一个个油光灿灿、通体胖鼓鼓的油豆腐就浮上了油面,刚出锅的油豆腐泛着金黄色泽,有一股菜籽油的清香。我趁热吃上一口,那种滚动在舌尖上的快意,顿觉口感香酥细腻而富有弹性,那香便萦绕于唇齿间了。它不曾改变,保留了原汁原味的老底子味道。
康叔豆坊制作的传统手艺背后藏着老一辈匠人朴素的情怀,数十年悠闲自在地经营下来,能制作出当地首屈一指的特色美食,积攒了不少忠实的老顾客。逢年过节,不少在外闯荡的家乡人总要自带或托人捎带一些香干、臭豆腐、霉千张等豆制品回去。
时隔多年,当我再次走进这家老店,在被时光打磨的细腻罅隙里,依然和记忆中一般的模样,低矮的瓦屋和斑驳的土墙上布满青苔,还隐约留存着经年的时光。墙角一扇石磨还静静地躺着,显得那样笨拙陈旧,却总是那么眼熟,顿时我的思绪似乎逾越时光的年轮。小娥的妈和我的娘辛勤劳作的身影浮现在我的眼前,耳畔似乎听到了来自那扇石磨的嘶哑的童谣。
20世纪60年代,父亲病倒的日子里,我们兄弟和娘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难,娘唯一能挣钱的活儿是帮豆作坊打零工。每天深夜,在昏暗的灯光下,娘腰肚挺着木棍,推动石磨上盘,一圈一圈地走着,还不停地把几粒豆儿拨到石磨小孔中,疲惫却轻巧的脚步声在豆坊走廊中回荡。莹白的浆液从磨缝中缓缓流出,又顺着石磨下盘出口处的木桶里。推磨的活儿又累又乏味,几乎没有人喜欢。那时我和小哥年幼无知,成天嬉笑打闹,不知生活的艰辛与沉重,也不知道娘挣钱的不易。时见娘卷起的袖管,裸露的皮肤上青筋暴突,汗水湿透她的衣背,发丝也紧紧地贴着她的脸颊,脚上一双磨损得看不出本色的胶质鞋底,深深浅浅地踩在地里,印满了一串串驳杂斑斓的脚印,宛如一张张焦距没有对准的照片。脚底满是厚茧,也有些僵硬,脚后跟磨出了血泡,圆鼓鼓的,带着摩挲的光泽,仿佛一颗颗饱满的红珍珠。几天后,破裂的血泡涂上酒精和药水,清理伤口的时候,脚上的血泡撕裂的疼痛,让她瘦小的身躯瑟缩起来,我站在那儿,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那双结满累累疤痕的脚,心里像针刺一般难受,一种难以言说的痛不时涌上心来。
想起小时候身体纤弱的我,娘总会不时买一瓷杯豆花回家,当我掀开杯盖时,清香的豆花弥漫在整个鼻腔,沁人心脾。一脸幸福地捧着瓷杯“咕噜咕噜”地喝着,我也就越能细品出娘的爱就在于平日的点滴中……
有一次,我津津有味地喝着似乎很甜美的豆花,娘端着针线筐儿坐在廊下缝补裂开的布鞋,瞌睡来袭,打起盹儿来,她半睁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又似乎还在用力睁开细长的睡眼。我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不想打扰这份美好的静谧,我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娘清丽而瘦削的脸庞上,她挣扎着给了孩子能给的一切,而自己清肠寡肚的以粥汤度日。
趁着娘收走桌上的空碗时,我说出了藏在心头许久的话:“妈妈,以后您别再买了,看您身体那么……”或许察觉到我在注视她,她随即转身看我。那一刻,我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我眼里满是对娘的感激与担忧,但太多太多的话无法言表,我无法用浅陋的语言来描绘我心中的感动,此时不争气的泪水已经在眼睛里打转了。
还记得那天是一个飘雪的日子,漫天雪花飘洒在空中,像一个个来自天国的精灵,张开翅膀投向大地,自然如此美好,可我却无心欣赏。一阵寒风卷着雪花,不停地扑打着我单薄的身体,我缩起身子走进了豆坊老店,感到一种温暖的喜悦。娘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轻抚着我冰冷的脸蛋和冻得发紫的双手,并将自己的外套脱下,轻轻地披在我肩上,我心中不免一阵暖流流过,一点也不觉得寒冷了。
豆坊间的灶头烧得烫烫的,蒸腾的热气弥漫,一股股暖流从门缝间涌出,在寒冷的空气中升腾起阵阵白雾。我坐在墙角边看着一滴晶莹的汗水从娘消瘦的脸颊上滑下。她推着磨盘吃力地转动,嘴里竟还哼唱着越剧《梁祝》的一段唱词,清脆的嗓音凄美般的缠绵,声音带了些许忧伤。从此,“化蝶”的故事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里。那时,家里正处在艰难时刻,爷爷奶奶很早离开了我们,父亲不能下地干活,家里穷得叮当响,娘独自扛起了家里的重担。饱尝了劳动艰辛与生活艰难的娘,如此展现乐观生活的一面,让我不知不觉由衷折服。
往事渐渐消失在记忆的星空,娘已走远,新垒的坟上墓草青青,依稀梦中,唯有娘的歌声还会在梦中响起,豆花飘香的日子,总有娘轻声细语的抚慰。如今又闻故乡豆花香,仿佛又看到娘从村前的小路上走来,远远地望我,暖暖地喊我,如同回到纯真的童年,依旧在那个地方,依旧在那条小路上,如梦幻一般却那样温暖而芳香,直抵心扉,悠悠难忘。
(内容来源:上虞日报)
作者: 编辑:徐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