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春芽、春长、春熟，樱桃是“春果第一枝”。

朝阳刚出，从诸暨枫桥出发，过枫溪、菩提，至何赵前畈。今番到赵家为得樱桃果，卷流水，揽清风，瞅瞅这片近年来盘活农家经济的田园大境界，想想一枚从《吴越春秋》里探出头来的果子的姿容，也是蛮有张力的事。

一眼望过去，偌大的农家田园里，每一种果树都让我好奇，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在春阳下赶路，怀孕与生产是主旋律，所有的生命都马不停蹄，最后当然是樱桃鲜艳的光泽俘虏了我。

眼下，正是樱桃红透的时节，也是越乡赵家一年最“红火”的时节。游客络绎不绝，他们漫步在采摘园，享受“春和景明”的祥和时光。不时有雀跃者“呼啦”一声蹿到樱桃树下，伸手拉下缀满或鲜红或暗红或娇黄的樱桃树枝，摘下一颗颗汁多肉厚的“短柄樱桃”放入口中，顿时乐趣四溢。

一时兴起，作儿时的模样，如猴躬着腰，隐没在樱桃林中。择一树樱桃仔细打量，只见绿叶中短短的柄茎一端挂着千百颗樱桃果，球形、薄皮，红嫩、晶莹，仿佛万绿丛中点点玛瑙珠，朴实而又娇艳，不经意间赐给浮世一个个小惊喜。

也摘几颗吃，酸甜口味在舌尖不停回旋，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味道。我再摘几颗，又摘几颗，还摘几颗。在美味面前，说什么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怕什么戒律清规……今日就允许我行我素了，吃它个“孤帆一片日边来”，哪管它东南西北风。自在地吃，自在地睡，自在地做自己喜好的事，才是人生最大的福分。

此时，鸟鸣在远处不断含沙射影，它们是因为把这爿美食领地暂时谦让给我们而为自己骄傲，还是为暂时失去了领地而唉声叹气，不管咋地，皆是不解风情的家伙。还是日光最懂我心，在樱树枝头来回游荡，让人觉得温暖、妥帖。

一切从简，只用一片乡土裹紧光阴，在一枚果子上找到草木与露珠的旧址。

樱桃，古名“莺桃”（据说这是因为黄莺喜欢啄食的缘故），又称“含桃”。因果形颇似桃，而圆又如璎珠，所以人们通常就叫它“樱桃”了。现在市场上经常见到的车厘子其实也是樱桃，俗称“大樱桃”，属于樱桃的一个品种，只是叫法不同。车厘子这个名字来源于樱桃“cherries”的音译，是西方人习惯叫它们车厘子，其实车厘子书名叫“欧洲甜樱桃”。不过，我们年前年后在市场上看到的大多产自南美的智利，只是它价格昂贵，不如咱本土的中国樱桃。

樱桃在越乡栽种历史悠久。乡贤陆游的园中就有一棵野樱桃树，他在《闲咏园中草木》用写实笔法说：“一树山樱鸟啄残，悬钓半舍亦甘酸。儿童采得争来饷，应念衰翁舌本乾。”诗人的意思是说，春日自家园子每至樱果成熟时，小鸟不请自来，时常啄食，孩童也反客为主，都乐颠颠跑来摘樱桃，先是送给老主人吃，再是自己狠吃。南宋时绍兴的这些儿童，笃实情商忒高，竟把忧国忧民的陆翁耍得满园童心，不得了。

不仅如此，陆公晚年常与樱相伴，他在《东冈樱桃已过殊不知》一诗中还说：“病著寒侵怕出门，萧萧烟雨暗江村。一樽阙与梅花别，过尽樱桃一足言。”即使体弱多病，他也念念不忘东岗的一片樱桃林。那是南宋时绍兴的一片的樱桃园。

元末乡贤王冕晚年也植樱，他用五律歌曰：“樱桃元旧本，根柢近西篱。只为除枯干，翻令长嫩枝。红娇殊鹤顶，甘美过蜂脾。羞荐归宗庙，于今正及时。”（《隅樱桃伐去老干而生新枝能实可爱》）在越乡九里山，诗人拿一把柴刀，在西篱边修除樱桃枯枝，画梅也植樱，恰似修改一处病句，重构草木的段落，给惯来贫瘠的生活添上了凹凸的一笔。

有时候，想一树樱花或一些樱果的事，仿佛就等于种下了绚烂的修辞。

一直疑惑美女的嘴唇为什么唤作“樱桃小嘴”，难道“山楂小嘴”“红枣小嘴”就不美吗？后来在一些书中读到“口摘”一说，就是文人雅士在雅集试春盘时，直接在樱桃树下用嘴就着枝头含食，所以樱桃在古代也称“含桃”，或许“樱桃小嘴”与此有关。后查资料又发现唐朝的孟棨在《本事诗·事感》中曾曰：“白尚书（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原来樊素和小蛮都是白乐天的美姬，樊素的嘴小巧鲜艳，如同樱桃；小蛮的腰柔弱纤细如同杨柳，两人皆深得白氏的宠爱。此说直接丰富了我对“樱桃嘴”和“小蛮腰”的理解。很多时候，文人多情一笔，是能够嬗变并升华美的内涵的。

还有宋末元初那个“樱桃进士”蒋捷，他在《一剪梅》里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又在《行香子·舟宿兰湾》中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送春归、客尚蓬飘。”蒋词中两次出现“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句子，蒋先生无疑极爱此意象，把看不见的时光流逝转化为可以捉摸的形象，“樱桃红”“芭蕉绿”，乱世中的词人躲不开时光的荡涤，而谁又能躲得过呢！

想起古时与鹿鸣宴、琼林宴、鹰扬宴、会武宴等同列科举五宴之一的“樱桃宴”，我莫名地喜悦。从唐朝（始于唐僖宗时）起，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也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进士们便形成了一种以樱桃宴客的风俗，即樱桃宴。直到明清，此风俗犹存，而且是有皇帝赏赐下来的。想那些读书人，一朝进士及第，便享风光的樱桃宴，衣冠济济，风华无比，该是怎样的盛况啊。

一阵山风过，果园越发清新。樱桃，如此高格，有滋有味，寄情于味，可娱小我也，自得无限乡野的趣闻。这样说来，不想古事也罢，我等凡民，只合赏樱桃、吃樱桃，进士与樱桃宴又与我何干。

吃樱桃竟日子泥实了一些，我喜欢。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