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箩和斗。
人们的认知和记忆常有“虽远犹近,虽近似远”的奇怪现象。对远古人的生活,我们通过书籍和媒体的知识积累,似乎并不陌生;而对于亲身经历且流逝不远的年代,似乎很遥远。当然,某种机缘的触发,也能瞬间打开尘封的记忆,重回旧时的生活场景。
春节前,我参观了诸国良先生在大江农贸市场二楼的古越生活品爱心陈列室。这个陈列室占地3000平方米,室内展品分门别类,既有传统纺织器械,又有酒坊的坛坛罐罐;既有众多的生活器皿,又有旧时农耕工具。面对逾万件的旧时用品,思绪顿时被带回到了过去的岁月,那里有我幼时熟悉的煤油灯,有我奶奶在昏黄灯下做针线活的线板、顶针、生活箉(dai),有仿佛我家曾经使用的灶具,也有熟悉的家具陈设……
在这里,我就说说对陈列室内“木桶”大家族的一点感想吧。
记事起,最早认识的桶是饭桶。那时一般人家做饭菜在灶间,烧的是柴草,用的是铁镬。但吃饭在堂前,铁镬无法搬移,只能将镬里的饭盛到饭桶,放在堂前。当年这桶是家家都有的。我母亲有九个弟妹,过年时去外婆家,众多舅姨和一些老亲眷,团团圆圆坐着开饭,得用两个饭桶,每次都被扒拉得精光。
我记忆最深的是一个木制的挽斗,奶奶在这个红色的挽斗中盛上清水,放在马桶箱边上,告诉我便后必须洗手。天热时,我照办;冬天时怕冷,往往趁她不注意时偷懒。但“饭前便后要洗手”的习惯,倒是被幼小灌输而成习惯了。
家里使用最多的是脚桶,也是数量最多的桶。有大的、中的、小的;有直边的,泥鳅边的,还有一只特大而宽边的,是我们小时候洗澡的“浴缸”。平日洗脚常用的是一只小脚桶,那年月冬天洗脚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可以哗啦啦地用上几壶热水,脚桶大小、用热水多少也得“计划经济”呀。还有一只泥鳅边的红脚桶,铜箍的,做工精细,漆丝考究,平常很少用,奶奶还不让洗脚。过年时这桶扮主角了,或是用于荤性菜肴和杀鸡宰鹅的剖洗;或是当作裹粽子、包蛋饺、盛净菜的容器。
旧时会将刚降生的孩子放到一只红脚桶里洗净胎液,故有“红脚桶里投胎”的说法。在民间,长辈们对不安现状闹折腾,“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晚辈,常以“除非红脚桶里投胎过”的说法吐槽。我不苟同长辈们的落后观念,社会总是在年轻人不安分的“折腾”中发展和进步的。
据资料记载,考究人家有专门用于接生的红脚桶,分上下两层,上层洗婴儿胎液,下层放热水。但据我所知,绍兴多数人家产妇接生只用一般的红脚桶。至于我奶奶那只珍贵的红脚桶是否系专用的“投胎桶”,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记得我四虚岁时,大姑临盆了。奶奶、母亲、几个姑姑和接生婆忙作一团,红脚桶烧好的热水热气腾腾。我从未见过这场面,非要看个究竟,就拿了个小凳,端端正正坐在大姑的床前,谁来说都不睬。不知谁告诉了父亲,我父亲进屋来,一把揪住我衣领,一直拎到大门口。父亲在我们面前从不苟言笑,也从未打过我们一下,但我们在他面前都是老老实实的。这天他一脸铁青,一句“神气有有”,把我惊呆了。幼小的事,都忘光了,唯有这事,倒一直留在记忆里。
旧俗中,新娘的嫁妆须有一只马桶,一只脚桶,一只斗(吊桶)桶。马桶用红漆,有铜箍和铜环,名字很响亮,叫“子孙桶”,排在所有嫁妆的第一梯队。送嫁妆时,由娘家兄弟送到新郎家,里面放些花生、红枣、莲子、红壳鸡蛋等,寓意是早生贵子、传宗接代。所以,新娘其他嫁妆可少,但“子孙桶”是万不能少的。
上世纪80年代初,我结婚时很“革命化”,几乎无任何仪式,但岳母还是给新娘准备了一只红马桶,由我妻舅送来,那时里面已不放任何物品了,只放着20元钱,约定俗成是给拎马桶舅子的奖励。这只马桶我们一直没用过,房子搬了几处,不知哪次给处理掉了。现在这民俗基本消失,新房中明亮的洗手间内只有考究的抽水马桶了。
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副担桶。它和农村中的粪桶不一样,是专门担水的桶。儿时,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都靠天落水、井水和河水。每逢下雨时,各家总是将脚桶、斗桶及其他坛坛罐罐都拿出来接雨水。记忆中那时风调雨顺的日子居多,河水也很清澈,但也有久旱不雨的日子和大热天用水高峰,那就只能到井头打水挑水了。
大约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自来水厂才在居民集中处安装公用自来水龙头。我们老街的那只水龙头就在兔公公家天井围墙的外面,每逢周末和大热天傍晚,担水队伍排得很长很长。这时,我家的“夫妻恩爱桶”——担桶派上大用场了。十三四年纪的我,每天都将几只水缸的水挑得满满的。老街多数居民家中不缺其他的“桶”,偏偏缺担桶,打水时排很长时间的队,只能打回一斗桶或两斗桶的水,很憋气,效率极低。因此,我家的担桶就成了公用品,大伙打个“时间差”借去挑水,我奶奶来者不拒。
记得我家还有一只红漆的椭圆桶,一直塞在楼上的角落,不派用场,我叫不出名堂。上世纪80年代后期,一次整理旧物时,发现里面是几双旧棉鞋和一双皮鞋,奶奶说,这是二姑师范毕业后买的“苗篮皮鞋”——脚背上有扣带的老款皮鞋。当年皮鞋是个稀罕物,二姑舍不得穿,但她去萧山当老师后,放在家里就忘了。当这双皮鞋重见天日时,已经不能穿了。这次参观了生活品陈列室,才知道这种桶叫“鞋桶”。
桶的起源我未能考证,但它无疑是几千年来家家户户必需的生活用具。而整个木桶家族的消失,才短短几十年时间。这让我们不能不惊叹时代发展的神速;不能不庆幸我们是时代巨变的亲历者;也不能不感恩我们所处的伟大时代。
作者:任纪勋 编辑:蒋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