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5年,是庆元元年。但这个年号只适用于南宋,因为同一年,也是西夏天庆二年、金明昌六年、西辽天禧十八年。一个年份,四种年号,对于偏安江南的南宋朝廷而言,满是压迫感。
庆元元年的大年初一,诗人陆游在山阴农村迎来70周岁的春节,尽管物质稀缺,生活窘迫,但陆游不以为然,心中无法释然的块垒依然是何时收复失地。这天,他感慨万千地写下五律《新春》,诗曰:老境三年病,新元十日阴。疏篱枯蔓缀,坏壁绿苔侵。忧国孤臣泪,平胡壮士心。吾非儿女辈,肯赋白头吟?
人已进入老境,一病就是3年,连着10天的阴雨天气,让春节沉浸在晦涩的气氛中。屋外的篱笆早已破损不堪,颓墙圮壁也被青苔侵蚀。在这样贫病交加的生活中,陆游还在为忧患国事而流泪,“忧国孤臣泪,平胡壮士心”,我辈岂是平庸儿女,吟诵《白头吟》这种柔情之作。古稀之年的陆游依然不改年轻时的铁血激情,依然满怀抗金报国之志,“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不认命,不认输,如果朝廷有诏,他一定会纵身跃马、奔赴前线,何惜马革裹尸。虽然他生活十分困顿,困顿到什么境地呢?他于1194年作《蔬食》诗:“今年彻底贫,不复具一肉。日高对空案,肠鸣转车轴。”饥肠辘辘,不知肉味,案板空置,无以为炊,如此遭遇还在忧思国难,唯有陆游一人而已。
贫病交加的陆游在忧国忧民,锦衣玉食的庙堂之人又在何为?争权夺利也!其时,韩侂胄与赵汝愚为了上位正打破脑袋。1194年,太上皇宋孝宗驾崩,宋光宗因病不能主持葬礼,便落下了“不孝”之名,韩侂胄献计赵汝愚拥立光宗之子赵扩为帝,事成后,韩侂胄希望论功行赏受封节度使,结束遭到赵汝愚的反对,由此两人“互撕”。赵汝愚尊崇道学,把朱熹调临安做了帝师,韩侂胄先是设法罢黜朱熹,再挤走赵汝愚,赵汝愚只坐了半年相位就下台。韩侂胄乘胜追击,把赵党全部打成“逆党”,韩侂胄大获全胜。一年后,赵汝愚便暴死于衡阳。
一年光景,皇帝换了,“相爷”也换了,朝中大员纷纷重新站队,史称“庆元党禁”。当然,“内卷之王”韩侂胄亦非平庸之辈,当权力稳固后,突发奇想欲北伐灭金,此举并非忠君报国,而是为了捞取更多政治资本。无论动机如何,至少北伐之举是合了陆游的心意,这一年是1206年,离那个“平胡壮士心”的春节已过去11年,陆游已82岁高龄,但在听闻声势浩大的开禧北伐时,陆游还是兴奋不已,写下“一闻金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的豪迈诗句,他期待着国家统一,死可瞑目矣。
然而,这次北伐就像一场儿戏,让南宋军民期盼半个多世纪的梦想很快破碎,先是江淮前线的主帅丘崈畏敌怯战,暗通金国,后是主持四川大局的吴曦临阵叛变降金,把阶、成、和、凤四州拱手相送。这仗自然没法再打,于是主和派与主战派又是一通“内卷”,最后以韩侂胄被暗杀而告终。意气风发的北伐,玩笑般地落幕,自岳飞之后,再没有像模像样的抗金之战,满朝文武热衷于“权力的游戏”,所谓收复故土无非是捞取军功或扩大权力的手段,蛰居山阴的陆游实在太过天真。
希望之后是失望,失望久了便成绝望。在某年的除夕之夜,陆游终于放下国事忧患,感叹光阴易失人生易老,作《除夜》诗:“守岁全家夜不眠,杯盘狼藉向灯前。相看更觉光阴速,笑语逡巡即隔年。”光阴似箭,还有什么比眼前的天伦之乐更可贵的。当然,这只是陆游的故作淡定,不然何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不忘关照儿辈“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800多年后的春节,山河一统,南北一家,人间烟花,盛世小康,陆游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将诗风一转再无苦难之句了。
作者: 编辑:蒋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