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这已百年有余。
那时的空气凝固着硝烟的浑浊,青石板的路上吱呀吱呀地碾过车辙,不太动听,像垂朽的叹息。但是我更怕听到角落里传来的啜泣,从众者夸张的嘲笑,单方面的施压与谩骂,四面八方的声音幻化成阴暗丑陋的墙壁,把小桥流水的生活分成畸形的两极。
我归无定所,只是一缕风。只是莫名,醉于人情。
大雪,脚印凌乱,或深或浅,最终都被新雪覆盖,不留下一点痕迹。她似是力竭,倒身倾侧于芒白之中。呼——吸——,雾气迷蒙了视野,短暂的热气被扼杀在冰冷的坟墓里。呼吸——呼吸,蜷曲着枯槁的手指,吃力地直起身子,她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但只有看不见的尘埃落在垂老的肩上,无形又仿若千斤,因为她下一刻就又更重地摔在了积雪之上。呼,吸,远方是佳节的回音,她的眼底闪烁起我看不懂的光亮,又迅速地湮没于死水般的沉寂里。眼前人迟暮,很想带给她一点暖意,可我的身子裹挟着霄雪,只能够静静地盘旋,最终为她拭去泪滴。困在无声的挣扎里,渐渐地,没了呼吸。祥林嫂,卒年不详。
又一年冬,银装素裹的鲁镇,为了趋避风雪,仅有几家酒店开着门。空荡荡的街道上,他在爬行。长衫早已被拖曳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污垢,雪水都洗不去。他粗声喘气,冥冥中似有天应,抬眸望去,咸亨的牌匾上透出几分酒气。他动了动唇,像是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清。只见他颤抖地坐起,挺起肩背,微张的眼直盯着虚掩的店门,几许便没了气力,重新趴在雪地上,像只阴暗的蛆继续爬行。东南西北,不知所向。我偷溜进酒馆里,又跟随他离去,稀释过的酒香飘得很远很远。孔乙己,去处不详。
落魄被封存在冬天里,等待奇崛的生命,下一个季节总会来临。春意染上枝条的新,我穿梭于廊道之间。墙上的鸟叽喳叫着,它们不知道这里冬天所埋藏的一切。浮掠过刚冒出点芽来的菜畦,皂荚树延生的枝条在传布春天的讯息。这座宅子里的人们在春日里有条不紊地进行工作,终于有了些生活的味道,茂盛的植物香,翻炒的饭菜香,还有书屋里传出的纸墨香。我常常流连于书卷间,随着他的指尖翻过各型各样的小说典籍,看过山海猛兽与灵异神仙,也看过医药知识与科学宝典。只是很久后的某一天,他神色凝然,一席铁衣,像是即将率兵出征的将领,我把回忆变作风声,为他送行。周树人,归期不详。
风不会停,历史还在往前走。我只是短暂地在这里停了一阵,却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至今还记得那年的雪,空白的街和离去的人,在陌生的城市里也突然会想,故人何时归。
癸卯年五月四日,我又一次回到这里。形形色色的人占满整个小镇,他们穿着漂亮端整的衣裳,或缅怀,或谈笑,鲜活充盈在每个人的脸上。我还是风,这次穿行于人来人往,为逝去的过往,为灿烂的盛夏,唱和鼓掌。
人声鼎沸,是极动听的。
作者:黄杨(绍兴文理学院)
作者: 编辑:叶露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