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戴“帽子”的 鲁迅
——读萧红《回忆鲁迅先生》
王里
提起鲁迅先生,一般人马上就会想到“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仿佛戴在鲁迅头上的三顶“帽子”。鲁迅当然无愧于这些名号,但是如果“帽子”过于沉重、过于封闭,就容易掩盖鲁迅丰富的精神面貌。中学生群体中流传着“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的调笑,这也说明刻板化的接受格套,反而使得读者对于鲁迅敬而远之。值得注意的是,鲁迅一辈子都被各派人士所颁布、授予的各类“帽子”所包围,但他本人对此极为警惕:“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鲁迅:《写在〈坟〉后面》)。说得严重一点,这些“帽子”会成为“精神的枷锁,故意将你定为‘与众不同’,又借此来束缚你的言动”(萧红:《回忆鲁迅先生》)。形形色色的头衔、尊号会束缚一个人的言行,也会制约旁人对他的观察。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她还原出一位不戴“帽子”的鲁迅。
鲁迅给人的印象往往是严肃、冷峻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但是萧红回忆鲁迅却是从“笑”开始起笔:“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寥寥数语,开朗、平易近人、纯真如赤子的形象就跃然纸上。接下来我们会发现,文章全篇都回响着鲁迅先生“明朗”的笑声:在鲁迅家煮饺子吃,“饺子煮好,一上楼梯,就听到楼上明朗的鲁迅先生的笑声冲下楼梯来,原来有几个朋友在楼上也正谈得热闹”;梅雨季节天一放晴,“许先生和鲁迅先生都笑着,一种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展然的会心的笑”。而且鲁迅还喜欢开玩笑:据夫人许广平转述,当身体灵便时,鲁迅“有时开着玩笑,手按着桌子一跃就能够跃过去”;工作间歇见萧红来拜访,几乎天天碰面的熟人,居然打招呼道:“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一边开玩笑一边“自己笑起来”。
萧红从鲁迅的“笑”起笔,奠定全篇的写作特征:她细腻捕捉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琐事,语言精简,从来不铺张,只在细节处点染一二,而我们会发现这往往是最能见出鲁迅风骨与情怀的细节。“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笑得咳嗽起来”——读过这样的细节,你还能忘记鲁迅先生的笑吗?文章由诸多片段连缀而成,内容涉及鲁迅的工作、休闲、饮食起居、待人接物等方面。我们不妨再来捡拾一二过目难忘的细节。
从福建菜馆叫一碗鱼丸,海婴一吃就说不新鲜,别人都不信,唯有鲁迅“把海婴碟里的拿来尝尝,果然不是新鲜的。鲁迅先生说:‘他说不新鲜,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杀是不对的。’”。“五四”开启了“发现儿童”的时代,对儿童个体独立价值的尊重与肯定,鲁迅真正将这番思想命题落实到了日常言行中。
“青年人写信,写得太草率,鲁迅先生是深恶痛绝之的。”“但他还是展读着每封由不同角落里投来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济时,便戴起眼镜来看,常常看到夜里很深的时光。”由此我们体会到鲁迅对青年人严格的要求与赤诚的关爱。
夜里去看电影,“只有一辆车,鲁迅先生一定不坐,一定让我们坐。许先生,周建人夫人……海婴,周建人先生的三位女公子。我们上车了。鲁迅先生和周建人先生,还有别的一二位朋友在后边”。看完了电影出来,又只叫到一辆汽车,“鲁迅先生又一定不肯坐”,“过了苏州河的大桥去等电车”。电车没有来,鲁迅先生坐在桥边的石围悠然地吸烟,“和一个乡下的安静老人一样”。
整篇文章由上述零散细节构成,仿佛满地散落的珠子,彼此之间独立,各自映出鲁迅先生的一个侧面:他是青年人的良师益友,他是关爱孩子的父亲,他是亲切随和的长者。文中引用了许广平的一句评价:“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们学不了的。哪怕一点点小事。”萧红的这篇回忆,正是由“一点点小事”中见出伟人的精神与风骨。
萧红登上文坛离不开鲁迅的关怀与扶持,鲁迅将萧红代表作《生死场》纳入自己主编的“奴隶丛书”予以推出,且亲自校阅并作序。1934年萧红来到上海,到1936年10月鲁迅去世,此期间萧红和鲁迅夫妇来往频繁。依照文中说法,自从萧红搬家到北四川路来后,“就每夜饭后必到大陆新村来了,刮风的天,下雨的天,几乎没有间断的时候”。萧红到鲁迅家里和许广平一起包饺子、做韭菜合子荷叶饼;而“海婴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里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头发或拉我的衣裳”。由此可见彼此的依赖和亲近。也正是借助这层特殊的机缘,萧红能够从饱满的个人视野出发,回忆鲁迅、书写鲁迅。
鲁迅去世三年后,萧红写下了《回忆鲁迅先生》,原以专著形式发行,书后有一篇“后记”,说明文章记录“先师鲁迅先生日常生活的一面”。据说当年有位友人看了萧红这篇文章后不屑一顾:“这也值得写?这有什么好写的?”估计在这位友人心目中,回忆鲁迅先生,当然首在表彰那些惊天动地的伟大业绩,何必在“一点点小事”上浪费笔墨。有意思的是,在临近生命终点的时刻,鲁迅曾写下一篇感人至深的杂文《“这也是生活”……》,其中提到写传记,似乎恰恰回应了上面那种对“一点点小事”的鄙薄:
我们所注意的是特别的精华,毫不在枝叶。给名人作传的人,也大抵一味铺张其特点,李白怎样做诗,怎样耍颠,拿破仑怎样打仗,怎样不睡觉,却不说他们怎样不耍颠,要睡觉。其实,一生中专门耍颠或不睡觉,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时能耍颠和不睡觉,就因为倒是有时不耍颠和也睡觉的缘故。然而人们以为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鲁迅:《“这也是生活”……》)
很多人喜欢强行将生活区分,比如分成丰功伟绩和“一点点小事”,分成“花果”和“枝叶”……萧红的这篇回忆录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她写出了一个整体的生活世界中的鲁迅。萧红观察到鲁迅的一个特征:鲁迅先生的休息,是“坐在椅子上翻一翻书就是休息了”。也就是说,工作和休息其实已经打成一片,而“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难道萧红全篇真的只写了“一点点小事”?怎么会呢,读者肯定忘不了文中反复描绘鲁迅深夜工作的身影:
全楼都寂静下去,窗外也是一点声音没有了,鲁迅先生站起来,坐到书桌边,在那绿色的台灯下开始写文章了。
许先生说鸡鸣的时候,鲁迅先生还是坐着,街上的汽车嘟嘟地叫起来了,鲁迅先生还是坐着。
有时许先生醒了,看着玻璃窗白萨萨的了,灯光也不显得怎么亮了,鲁迅先生的背影不象夜里那样黑大。
鲁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旧坐在那里。
我们由此看到了鲁迅一丝不苟地工作,也许很多人会立即联想到孤独的斗士在暗夜里“一个人的抗争”。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忘了鲁迅的提醒,不要忘了萧红的写作手法,应当将这雕像一般的身影,汇入到鲁迅整体的生活世界中去。鲁迅刻苦的工作,有他日常生活中“明朗”的笑(以及这笑声背后的豁达、乐观)支撑着;鲁迅的坚韧不拔,与夫妻间举案齐眉的深情、与志同道合的亲友间其乐融融地相携相伴血脉相融。《“这也是生活”……》的最后一句话发人深省:“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
作者: 编辑:蒋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