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墨迹斑驳的“藏宝图”，一首难以解读的藏头诗，谁能解读它们，谁就拥有无穷的宝藏。这是影视中的桥段，也是许多人心中的“寻宝梦”。

有一张图，一张名为《南宋绍兴府城图》的地图，被中国工程院院士、同济大学规划系主任吴志强教授称为蕴含了古代城市文明的“中华密码”，需要你慢慢解读。

透过历史识地图

今天的人们出门远行，已经习惯于打开高德等数字地图进行定位和导航。

地图，无疑是你出门必备的导引棒。没有地图，会变成出门远行的“睁眼瞎”。

世界上的第一张地图是由两河流域的古苏美尔人创造的。数千年前，生活在今天伊拉克地区的苏美尔人通过天文观察和地理勘测，用黏土制作地图：在黏土板上把山脉、河流、森林这些地貌的位置标注出来，以便在狩猎外出的时候能找到回家的路。

此后不久，古埃及人也制作出了古老的地图，图上还标注出了尼罗河流域。

中世纪时代，由于经度和纬度线引入地图，地图逐步从写意的标注转化为较为精准的定位。

15世纪，欧洲的地图制作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指南针的出现、印刷术的使用，使得地图的大规模生产成为可能。尤其是地理探险家们把探险成果反馈到地图上，让地图信息变得更加详细和丰富；反过来，更精准的地图也推进了航海探险家们的远行，推动了西方航海业的发展和世界地理的大发现。

我国古代记载的最早的地图叫“河图”。传说中河伯将黄河水情和流向绘成图，献给大禹，大禹依“河图”治水成功。

《史记·夏本纪》记载大禹治水时，“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这说明大禹已经会用“准绳”“规矩”等工具来测量山河地形了。

最早有文字记载的地图是西周青铜器铭文中的《武王、成王伐商图》和《东国图》。另外，在《尚书·洛诰》中还记载了周公建造洛邑时“伻来以图献卜”，可见那时，搞建筑已经开始利用地理图了。

到春秋战国时期，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图穷匕见”的成语，形象地证明地图是国家版图的重要依据，献图就是割地。

然而，我们今天见到的古代地图，与当今严格意义上的地图还是有较大的区别的，主要是缺乏地图的三要素：经纬线、等高线、比例尺。换言之，古代地图只是地理示意图，编绘者常带有很强的写意性，使用者只是能领略大致的方位。即使是被当今称作与实际地形较吻合的刻于南宋绍定二年（1229）的苏州《平江图》，作为我国现存最大、最完整的古代碑刻城市地图，它较清晰地标注出苏州古城的街衢、建筑，但其本质上还是属于写意地图的范畴。

中国现存最早的世界地图是《山海舆地全图》，又名《坤舆万国全图》。它是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于1584年引入测绘学制作的世界地形图，也是国人首次接触到的近代地理学概念的地图，它对郑和下西洋和康熙帝下决心收复台湾起到巨大的促进作用。

绘制于清光绪癸巳年（1893）的《绍兴府衢路图》，是目前绍兴发现的最早测绘地图。据传该图当时是请德国的测绘师来绍兴实地测绘制作而成的，图中反映的城市形态与今天的绍兴古城基本吻合。城周23里有余，城区面积为7.4平方公里，九座城门九座山，河网密布，标有桥梁229座。

南宋的地名怎么装在清代的地图上

南宋是绍兴的高光时刻。

绍兴之名取自南宋年号，越地州府有幸成为驻跸的皇宫，而后此地又成为陪都，许多路（省）一级的衙门和军事机构设置在绍兴，北宋南迁的大量士民涌入绍兴。为适应城市规格的提升和城市管理的需要，知府汪纲治理府城，通街衢，疏街河，设立五厢九十六坊，形成了绍兴古城至今未变的城市格局。

可惜历史不像影片，能让今天的人们穿过八百年的时光，重新回放那时的辉煌。只有通过嘉泰《会稽志》、宝庆《会稽续志》的文字记载，在枯涩的阅读中驰骋想象，只有在翻看这些志书前面的几张示意舆图里看到山水街衢的大概面貌。

山峦、河流、池塘、街衢、厢坊、桥梁、建筑……对大多数的当代人来说，这些散见于志书中的一个个名字就像一个个乱码，难以形成一个直观的具象，难以对应它们曾经的区位。好在龙山、塔山、蕺山三座城中之山并没有移动，就像屹立不变的参照坐标；好在府河、城河和八字桥等古迹还保留不少，后人依稀能见当时的历史遗存；好在校场、街坊等古地名至今沿用，仍能让人按“名”索骥；好在重要的建筑在志书中以山为参照能够判断出大致的方位，可以一一实地考证；更好在从宋代的史料文字记载，到清代的测绘地图，直到今天的绍兴古城轮廓，没有经过伤筋动骨的大变迁。

因而，将散落在宋代志书中的地名“乱码”，一一整理，进行重新定位，以光绪年的《绍兴府城衢路图》为基础界图，重现南宋时的山水街河、厢坊建筑等城市格局——这就是这张《南宋绍兴府城图》的编绘初衷和艰辛过程，这也是作者屠剑虹、许珊珊这对潜心研究绍兴古城文史的母女的文化自觉。

2021年8月21日，省委召开高规格的文化工作会议，提出实施“宋韵文化传世工程”。2022年6月，省第十五次党代会再次画下“着重号”——宋韵，是浙江立志要打造的一张文化金名片。这给予在“宋代绍兴地名乱码”中像玩拼图似的摸索了两年多的屠剑虹、许珊珊两位作者，注入了动力和激情，从纯粹的个人文化自觉的举动，变成了与省委省政府的提出的重大战略相一致的研究项目，仿佛进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

2022年10月26日上午，一张历时三年编制、但尚未取名的南宋古城图，像丑媳妇初见公婆一样，首次公开亮相。在市文史馆的会议室里，市文史馆邀请了市内的十余位文史专家举行了成果初审会。古城方志专家、宋文化研究专家、文物考古专家、文史考注专家端详着这个新生儿，并不是给予溢美的赞词，而是给予毫不留情的挑刺和找茬，为的是让作者慎之又慎，为的是让这张图精益求精。

这种挑刺是残酷的。两位作者面对专家们的意见，每一个地名标注下去，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反复审核图纸、反复查阅资料、反复实地考证、反复征求意见。修改的过程又历时半年有余，等觉得可以公布于众时，蓦然发现，作废的初稿已经有厚厚的一叠，粗略一数，竟有300多张。

今年春节刚过，市文史研究馆冯建荣馆长在参加新一轮绍兴古城规划修订专家座谈会时，说起该馆在牵头组织《南宋绍兴府城图》的编制，并待完善后组织发布。在座的吴志强院士一听特别兴奋，说他在研究绍兴的城市发展史过程中，一直在寻找这样一张图，想直观地了解一下宋代绍兴的城市规模和布局。“这图发布时，一定要通知我，我一定要第一时间看到这张图。”吴院士迫切地要求。

2023年6月1日，数易其稿的《南宋绍兴府城图》由市人民政府正式发布。

“解码古代城市文明的古图复原的一号工程”

在《南宋绍兴府城图》的发布会上，吴志强院士是带着7个人的专业团队来的，他表示要将这一成果用多种语言发布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网站上。

听完冯建荣馆长和屠剑虹馆员对该图的背景和内容的解读介绍后，吴院士兴致勃勃地说：“我特别高兴来参加发布会，我是来学习的，对于这次发布会，我是特别期待、特别激动。”

“绍兴是东方的罗马，这张图把八百多年前的城市脉络梳理清楚，尤其是明确标注了县、厢、坊三级的城市管理体制，这是特有的古代城市管理体系的‘文明密码’，可以称作‘中华密码’，这对中华民族文化复兴、中国式现代化的自信推进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吴院士热情洋溢地评说。

他评价此图的学术价值是将中国古代意向性的地理图变成了一张精准、理性、可测的文化地图，是一个令学术界惊奇的重大学术成果，是全球关于古图复原、古地图现代化的“一号工程”，我们要让世界知道，这是能够排上全球级别的大事。

436个南宋绍兴地名点位一一标注在这张图上。在这7.4平方公里的绍兴府城内设有府衙、军营学府。以府河为界，分设山阴、会稽两县，县下设厢，厢下设坊。会稽县界有第一、二厢，计四十坊；山阴县界设第三、四、五厢，计五十六坊。坊前立华表或牌坊，标以坊名。这四级管理机制，相当于当今的市、区、街道、社区，层级分明，各司其职。这可是近千年前的城市管理模式，无论是古埃及古罗马的古代城市体系，还是中世纪的欧洲城市文明，哪有这么先进而清晰的管理脉络和网格？

这就是这张文化地图所揭示的中国古代城市文明的“中华密码”，是中国古代城市文明的首创之举。它无论是对城市的日常管理，还是面对战争、瘟疫、地质灾害等突发事件发生的作用，都是西方早期的城市管理体系无可比拟的，这就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至今一直没有中断的关键所在。

浙江大学博士生导师、中国宋史研究会原副会长何忠礼先生在半年前看到此图的初稿时赞不绝口，认为其“以形象直观的方式，将宋代绍兴府城全貌，呈现在人们眼前，无论是对绍兴的城市建设，对广大市民的乡土历史教学，对研究传承宋韵文化，对促进绍兴的旅游产业，都有很大意义”。这次这位86岁的老专家更是抑制不住内心激动，赞叹有加，“它体现了绍兴人敢为天下先的创造性，是对绍兴宋韵文化的全面而精准的梳理，是对南宋绍兴城重新认识的形象展示”。

这张图的后续故事

今年4月14日，全市文物工作暨古城文商旅深度融合发展部署会召开，吹响了古城文商旅深度融合发展的集结号。《关于推进绍兴古城文商旅深度融合发展实施意见》中明确将绍兴古城定位为“越宋古城”。诚然，这座城市是2500多年城址未变的越国古都，然而放眼全城，除了青山依旧在，哪里还可寻见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原迹？而如果将绍兴古城的形态定为越国古城，岂不是要将城中的建筑形态恢复到春秋时候的勾栏式木制建筑？

“越宋古城”——越，是其背后的文化原壤；宋，才是这城市的风貌特征。

绍兴古城全城申遗，已成为市委市政府“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文旅融合目标。

如何申遗，拿什么申遗，成了众多市民关心的话题，也是我们在申遗进程中首先要面临的问题。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在《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中关于世界文化遗产的列入标准共有六条，第四条明确要求：“作为人类历史上一个重要阶段的代表性建筑，能够反映这个时代的建筑式景观的杰出范例。”也就是说，申遗前，必须给绍兴古城明确一个时间定位。绍兴古城内现存的古建筑大多是明以后的建筑形态，但如果我们以明清时期为时间标识，绍兴古城容易与已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平遥古城同质化，为体现绍兴古城的独特性，我们能不能将之定位为“南宋古城”？

毕竟这里曾是南宋的都城和陪都；毕竟用南宋的年号作为城市名而至今还在沿用的，目前全国仅存3个（绍兴市、上海嘉定区、福建政和县）；毕竟城内五厢九十六坊的格局基本未变；毕竟城内八字桥、沈园等古迹还到处可见……

无独有偶，在参与这张图评审发布的同时，市文史研究馆意外得到了一张以描绘府山周边的建筑风貌为主要内容的南宋界画长卷高清图《越王宫图》，此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虽然业界有人认为此图是清代仿图，但有“乾隆御览之宝”大印，有明代文征明900多字的长跋，哪怕现在见到的是清代重仿之作，从其建筑形态和地名标注特征来看，却是真实反映宋代绍兴以府山为中心的繁华盛况。此图除了画出府山周边的山水街景，还用泥金小楷一一标注了龙山、蕺山、越王台、稽山书院、鲤鱼桥、谢公桥等30多处绍兴人至今耳熟能详的山水、建筑。经明代书画大家文征明于嘉靖丙辰年（1556）十二月鉴定认为是南宋界画大师赵伯驹的手迹，用文征明的跋中之语来评说“此卷不特界画树石兼长，而位置远近莫不得宜。下至池鱼庭花。室中器物种种臻妙。”在文征明的眼里，这是一张《清明上河图》式的南宋绍兴府城的建筑效果图。

假如以《南宋绍兴府城图》为古城骨架，以《越王宫图》为血肉肌理，重新复原一处南宋绍兴“越子城”，重现南宋古城风貌，也不失为古城申遗过程中的创举——这是我面对这两张图产生的遐想。

“这可能是绍兴古城申遗的突破口。”——这是吴志强团队的一位专家的原话。

诚如施惠芳市长在发布会上所要求的，要以《南宋绍兴府城图》的发布为契机，深化做好一座城的文章，让图上的标识成为城中的景致。

看来，这张图发布后的故事还会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