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粹的“杂说”

胡文炜

《章安杂说》，是1861年赵之谦客居温州永嘉时所草成的稿本。赵之谦（1829-1884），绍兴城内大坊口人，是晚清享有盛名的画家、书法家、篆刻家，还留下诸多著述。《章安杂说》共81则，2万字左右，内容包括书法、绘画、碑碣、唱和、见闻及艺文考证等，文字精练，每则短的十几字、几十字，长的几百字。正文前交代写作缘起：“自客章安，得识江弢叔于永嘉，上下论议，互有弃取。简札既多，笔墨遂费，因随所得录之，且及书牍。题曰杂说，志无所不有也。”江弢叔，名江湜（1818-1866），生于长洲（今苏州），清代诗人，著有《伏敔堂诗录》等，是赵之谦的挚友，两人交往很多。章安，在浙南，东汉章帝章和元年（87）由回浦改为章安，属会稽郡，今台州椒江河口的北岸有章安街道。宋高宗赵构南渡，在章安的金鳌山驻40天，赵之谦作为赵宋宗室后人，将稿本名为《章安杂说》或本于此。

“杂说”中往往用简洁的文字表达真知灼见。如“求仙有内外功，学书亦有之。内功读书，外功画圈。”这不仅对学书法有启示作用，做其他事也是如此。学好书法要多读书以练就内功，要画好“圈”以熟习笔性手法，写作也是这样，要先多读书，多练习。工匠也同样，要做得出色，能有创意革新，就需要多观察多练习。“见担夫争道，观公孙大娘舞剑，皆古人得笔法处也”，也就是要到社会的大课堂中去学习去受启发。许多事，到有了一定的基础时会想去“创新”，会不满于“工”，去刻意追求“拙”与“野”。赵之谦说：“画家拙与野绝不同，拙乃笔墨尽境。小儿学握笔，动则瑟缩。然瑟缩中书气能圆满，拙也。久而瑟缩生野。及瑟缩者去，则偏佻浮薄。天质一变，不复能拙矣。天地间凡尽境皆同始境。”说得很有哲理，一个人从事一件事，开始觉得畏难，小心翼翼，后来有点顺利了，有可能认为不过如此，也就不再小心而产生浮躁心理，由此停滞或流于浮薄。

在《章安杂说》中，赵之谦对《红楼梦》一书也有独到的见解，他说：“王熙凤是一大材料，惜乎用之不当。若以束缚，行其驰骤，心术准于公忠，岂治家好手。”“王熙凤本领大，而有明知故犯之弊，此其吃亏处。”“人家当盛时，有一操心计者，日夜持筹握算，则必贫。”所以他说“此书说最精”。对贾宝玉的行为则不以为然，同时对林黛玉的行为不应赞同，认为《红楼梦》其命意是“讥切豪贵纨绔”，这在那时可以有振聋发聩的作用。这个稿本当时没有印行。

《章安杂说》还留下了不少珍贵的艺文资料，如第27则记：“瑞安署后西偏，有陆放翁祠。祠前有亭曰‘放翁亭’，亭前有池，池有桥，桥有栏，今仅存亭址、池桥而已。相传公为瑞安主簿，故祠于此。然《志》不载入。”并记“八月望，步放翁祠下，敬赋二诗”。首两句是“主簿何年记载疑，海邦犹有放翁祠”。绍兴乡贤邹志方教授认为，任台州知府的曾几赏识陆游，推荐陆游先到瑞安担任主簿，指出陆游不会在家中赋闲两年后，毫无征兆地去宁德担任主簿。邹教授根据《章安杂说》这则记载，进一步佐证陆游曾任职瑞安主簿，纠正了前人“陆游初仕宁德”的说法。邹教授的《陆游研究》第三章“陆游宦游”第一节标题即为“初仕瑞安”。

赵之谦喜欢寻幽探奇，第57则记，他在瑞安西山的石壁上见到“紫霞山”三字，字大如斗，旁边有小字数行，已有残缺，尚可识“隆庆三年”等字样。壁下有洞在侧，“望之无尽”。当地人说里面有怪物会吃人，不要进去，但他还是率勇士十余人进入洞中，“饱观奇境”，认为观赏奇境就要有勇气。他平时勤于观察，发现温州一带有三事皆“妙绝”，且都属于工匠：“漆匠虽桌椅，皆光洁；石匠制蛎灰，镂龙凤无不精；木匠雕刻宫室，千门万户，历历可睹。人、物，飞、潜，动、植无不毕肖。”民间有值得重视的高人，这是赵之谦书画创新的一个来源，而不是靠书斋的闭门造车。

本来他的“杂说”还要写下去，后因忙于别的事而终止，对草稿也没有加以誊清。此稿原为私人藏品，曾有人录出副本，转抄流传，文字略有出入。原稿现藏国家图书馆，1989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影印本，附有赵之谦的族侄赵而昌先生的释文。2010年西泠印社出版社据原稿重新校释出版，2021年又出了精美的高清盒装典藏版，共三册，一至二册为图版，每册50页，第三册为释文，供爱好者收藏、研究。

作者系越文化研究爱好者

孤独的众生相

金晓磊

林语堂说：“‘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蝇当然热闹，可都和你无关，这就叫孤独。”

说来人人生而孤独，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相对于赫赫有名的《百年孤独》来说，耶茨1962首版的《十一种孤独》是一本略显小众的短篇小说集。作者以冷峻的笔触描写了二战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普通纽约人的生活，写了十一种孤独的人生。主人公都是缺乏安全感、生活不太如意的人：曼哈顿办公楼里等着被炒的白领、屡屡遭挫却一心想成为作家的年轻人、肺结核病人、老病号的妻子、郁郁不得志的军官，等等。这些普通人想要进入某个世界，却遭到拒绝。这个世界可能是《南瓜灯博士》里的教室，也可能是《乔迪撞大运》的军队，更可能是家庭。读者在阅读中会有“我认识他，我有过他类似的经历”的错觉，从而快速地切开小说描写的现实，深入生活的肌理。

囿于字数的局限，相较于中篇和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对于技巧方面的要求或许更高些。它需在逼仄的空间里，闪转腾挪，而又无处藏拙。说得夸张点，一如“针尖上的舞蹈”，抑或是“戴着镣铐的舞蹈”。更极端的观点认为，短篇小说的这种“舞”，重点不是“舞什么”，而是“怎么舞”的问题。

《万事如意》采用双线结构，描写一对即将结婚却又十分迷茫的男女。尾声部分，女的打破以前给男的定下的禁令，盛情邀请他留下来过夜。男的坚持要走，他解释说，有一群极力帮助他的朋友都没回家，还在等他。于是，矛盾就此产生。经过一番争执以后，两人和解，约定第二天早上九点在火车站等。小说结尾是这样的——

她疲惫地笑了，为他开门。“别担心，拉尔夫，”她说，“我会在那里的。”

这样的结尾，表面风平浪静，稍一回味，忽又惊觉底下暗潮汹涌，让人心生不安。通俗点讲，就是麻烦看似已经结束，而事实上可能刚刚开始。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理想的小说结尾的一种——有力，而又给读者留有思考的余地，正如古话所说的“言有尽而意无穷”。

《十一种孤独》描写的是普通人的孤独、失落与绝望。耶茨自己曾说：“如果我的作品有什么主题的话，我想只有简单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人逃脱得了，这就是他们的悲剧所在。”　　

《一点也不痛》讲一个叫麦拉的女人，搭一对夫妻朋友的车去看望住院的丈夫哈利。同去的还有麦拉的情人杰克。后来，麦拉独自一人进医院去探望哈利。哈利当时在医院里已经待了很长时间，对妻子麦拉在外面已经有情人的情况一无所知。“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没话可说”，到最后，麦拉问患肺结核病的哈利，他身体的另一边是不是也要动手术。哈利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动不动手术，更不知道在医院里还要待多久。接下来的问答是这样的——

“不，当然，哈利，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我只是说，嗯，你感觉怎么样，你现在还痛吗？”

“不痛了，再也不痛了。”哈利说，“我是说，只要我不把手抬得很高什么的。我这样做时会有点痛，有时候睡觉往这边翻身也会痛，但只要我——你知道——保持正常的姿势，啊，就一点也不痛。”

哈利的这种“一点也不痛”，在读者看来却是满满的心酸和疼痛。的确，很多时候，精神上的痛，比身体的痛更让人感觉疼痛。

耶茨的很多小说都写到了类似的疼痛，他几乎都在写“失败的人生”。这大概与耶茨的人生经历有很大的关系。耶茨的人生，用一句话来概括，他就是一个酗酒、抽烟、疾病、贫穷、潦倒、怀才不遇，生前没有得过奖、死后迅速被人遗忘的作家。按我们世俗的眼光来看，他就是个失败者、倒霉蛋。

有媒体评论耶茨，是“被遗忘的最优秀的美国作家”。或许，那些真正优秀的小说家，或者小说，无不像个伟大的先知，牵着懵懂的孩子，一路向前。孩子“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初极狭”，过窄门之后，便“豁然开朗”，望高山之巍峨，眺深海之苍茫。见天地，见众生，见自我。

耶茨的《十一种孤独》就这样如“镜与灯”一般，照见了我们心灵深处的孤独。好在孤独的人一点儿也不可耻，因为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学习如何与孤独握手言和。

作者系绍兴市越城区皋埠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