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岁的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盛益民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柯桥人,主要研究方向为语言类型学、方言学、历史句法学。近日,他所著的《吴语绍兴(柯桥)方言参考语法》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本书不仅完整呈现了吴语绍兴(柯桥)方言的语法面貌,也为汉语方言学界提供了一个可资参照的参考语法描写框架。
他为何把研究目光瞄准绍兴方言?对于绍兴方言的保护传承,他又有哪些看法和建议?记者对他进行了专访。
盛益民
用乡音慰藉乡愁
记者:请您简单介绍下《吴语绍兴(柯桥)方言参考语法》这本著作的内容和创作的来龙去脉。
盛益民:这是一部关于绍兴(柯桥)方言比较系统全面的语法书。我是土生土长的柯桥人,生于斯长于斯,18岁读大学之前从未离开过家乡。所以,书中记录的主要就是我自己最为熟悉的绍兴土话。
所谓“参考语法”,就是供专业人士参考使用的语法书,这不同于学通用语言和方言所使用的教学语法。除去绪论部分对于绍兴及绍兴方言的介绍,书的主体部分一共分成31章,包含七大部分:音系、词和构词法,名词性短语,动词性短语,小句及其构造,复杂句和复合句,句子的功能类型,语义范畴。
《吴语绍兴(柯桥)方言参考语法》
这本书是由我的博士学位论文改写而成的。我本硕博都在南开大学文学院就读,读博期间的导师是南开大学的兼职博导、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原所长刘丹青教授(现已退休)。刘老师是国内语言学的领军学者,尤其是语言类型学科在其实践与带动下,在国内日趋蓬勃,我跟随刘老师主要就是学习语言类型学。正好,那时中国社科院语言所语音与言语科学重点实验室创新工程项目启动,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将国际类型学界比较成熟的参考语法写作模式引进到汉语方言研究领域,我有幸参与了这个项目,我的博士学位论文自然也就以绍兴话的参考语法为题来写作了。由于汉语方言有不少自己的特点,研究汉语方言语法无法完全照搬国外的描写框架,刘老师就给了我一个任务,希望我探索一个适合汉语的语法描写框架。所以这本书作为国内第一本研究汉语方言参考语法的博士学位论文,除了完整呈现吴语绍兴(柯桥)方言的语法面貌,更为重要的意义是为汉语方言学界提供了一个可资参照的参考语法描写框架。
记者:您为何把研究目光瞄准绍兴方言?
盛益民:走上研究绍兴方言的道路,与我从小的教育环境与读书经历密切相关。
我的初中语文老师贺鸿斌与高中语文老师沈萍萍,都对绍兴乡土文化具有深厚的感情,听了他们的课堂讲授以及参与他们组织的课外兴趣小组,我对绍兴的乡土文化也产生了浓厚兴趣,所以在中学阶段就确定了未来要去中文系就读、要在大学里任教的目标。
进入南开大学文学院就读后,受到洪波教授的影响,我大一时就确定了学习、研究的方向是语言学。洪老师要求我在语言学各个领域都不能偏废,加上一直以来我对家乡文化的兴趣和深厚感情,需要语言学综合素养的方言研究自然成了我关注的重点。读书期间,我也有幸得到北京大学中文系王福堂教授与复旦大学中文系陶寰教授的指导,他们两位都是绍兴人,也都是绍兴方言研究领域的权威学者。在他们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对研究绍兴话尤其是绍兴话语法的责任感也越发强烈。从本科毕业论文写绍兴柯桥话语音的年龄差异,硕士学位论文写绍兴话指示代词系统的共时表现与历史演变,再到博士学位论文全面研究绍兴话的语法系统,绍兴方言一直是我大学求学期间最为重要的研究领域,虽然我未来的研究领域将转变成对整个汉语方言语法的比较研究,但是绍兴方言语法研究始终是其中非常重要的环节,我也将继续不断推进、深化相关研究。
绍兴方言底蕴深厚
记者:鲁迅先生等作家在文学创作中经常使用绍兴方言,让人读起来别有一番味道。在您眼里,绍兴方言有哪些特点?
盛益民:绍兴话在方言系属中归入吴语区,是江南地区最为重要的几种方言之一,甚至还有学者认为绍兴话兼具浙江南北方言的特点,应被确定为吴语区的代表方言。
绍兴话很早就得到学者们的关注与研究。比如在清代,就有康熙年间毛奇龄的《越语肯綮录》、乾隆年间茹敦和的《越言释》和光绪年间范寅的《越谚》三本重要著作问世。尤其是《越谚》,是近代绍兴话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也是前现代语言学时期国人方言研究领域最高水平的著作之一,该书记录了清末绍兴地区丰富的词汇、俗语、儿歌、字音等,对于探究绍兴方言百年来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的知识具有极其重要的参考价值。比如书中的儿歌“甲欠啾一个嚏,皇帝讴我做女婿,路远迢迢弗肯去”,至今仍在绍兴人中口口相传,读来令人忍俊不禁。
近代以来,绍兴地区人才辈出、群星璀璨,诸多文化名流对绍兴方言都颇为青睐。比如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先生,对家乡的教育心心念念,在1898年12月,他亲自为绍郡中西学堂蒙学组织老师编写出一本《切音课本》,用以教授国语与乡音,并特撰一文说明,可惜原书我们暂时还未找到。而周氏兄弟对绍兴方言更是情深意切,鲁迅的著作中时见绍兴方言词汇,比如“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离婚》)中的“团头团脑”,读来颇为亲切,《故乡》中的“猹”记的是哪个绍兴方言词,至今仍然是一则未定的公案;而周作人除了散文中常常提及绍兴方言、绍兴的乡土人情,从1913年回到家乡绍兴教书时开始搜集绍兴儿歌,历经40多年,到1958年才编成《绍兴儿歌集》一书,可惜后来一直没有出版。
后来,绍兴又出过多位方言研究领域的专家,尤其是北京大学的王福堂教授和复旦大学的陶寰教授,在方言学领域造诣精深、影响巨大。王先生虽然从小是在杭州长大的,但是在家里一直说绍兴话,他在1953年就写出了经典论文《绍兴话记音》,20世纪末又专程回绍兴进行了多次方言调查,写成《绍兴方言研究》,是现今绍兴方言研究领域最为重要的著作。而陶寰教授是《绍兴市志·方言卷》的撰稿人,他最近正在计划组织编纂一本《绍兴方言词典》,我也会协助陶老师,参与相关工作。
绍兴方言之所以一直以来得到青睐,除诸位乡贤的故土情深之外,也与绍兴话本身深厚的历史底蕴有重要的关系。可以简单举几个例子,比如绍兴话有八个声调,而且平上去入两两高低相配,与中古时期的声调系统极其相似;再如“递东西”叫“度”,“度”表示“递”有久远的历史,比如著名的诗句“鸳鸯绣出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中“度”就是“递”的意思;而像把锅叫作“镬”、碗橱叫“庎橱”、碎米叫“米粞”、粽叶叫“箬壳”、冻疮叫“冻瘃”、清水煮鸡蛋或毛豆等叫“煠”、淋雨叫“浞雨”、藏东西叫“囥”、回家叫“归去”、乖巧叫“儇”、不同叫“各异”、一小段叫“一橛”,一听便知其古色古香。
保护传承方言文化
记者:我们注意到现在大部分家长从小都是教孩子讲普通话,很多绍兴孩子不会讲绍兴话。您认为,该如何处理推广普通话和传承方言文化的问题?
盛益民:现在每次回到绍兴,我听到小朋友都不太会说方言,尤其是听到祖辈家长用蹩脚的普通话跟小朋友对话时,心里都很不好受。
方言的式微有其大环境的背景:第一,改革开放以来,传统的农业社会开始解体,农民大量外出打工并移居城镇,农村人口外流严重,而东部沿海地区又吸收了大量外来人口,双语码人群急剧扩大。第二,传统生活和传统观念开始发生变化,宗族社会、大家庭被现代小家庭取代,戏曲大多被流行歌曲和电影、电视取代,而新生事物又多以普通话为载体。第三,教育和现代传媒、通讯的普及使得标准语有了极为快速传播的渠道,普通话甚至成了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最频繁的语码。
方言式微最重要的表现,就是方言使用域逐渐退缩,公共社交领域(尤其是比较正式的场合)使用方言的频率明显减少;随着方言使用域的衰退,方言的社会地位进一步降低,生存空间愈加狭小,从而形成一种恶性循环。我们一般认为,家庭是方言使用的最后堡垒,如果这个堡垒被攻破,那么接下来将面临的就是方言的逐渐消失、方言所承载的地域文化逐渐消弭,之后想要复兴方言就极为困难了。
有鉴于此,国家也因此在政策层面明确提出“大力推广和规范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保护传承方言文化”的号召,同时积极推进全世界最大规模的“语言保护工程”保护保存方言。我国教育部还在2018年9月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在长沙共同举办了首届世界语言资源保护大会,形成了《岳麓宣言》这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个以“保护语言多样性”为主题的重要永久性文件。同时,最近这些年以来,语言能力作为国家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多语多言能力”也越来越受到国家重视,除了普通话和外语能力,方言使用能力也是多语多言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除了政策层面的导向外,学习方言还有诸多切实的好处。学界的研究证明,儿童早期阶段的多语多言能力更利于智力开发,有利于提升记忆力,也便于增强发散性思维,更是会在老年阶段延缓痴呆症的发病;而不会方言则会导致身份认同感的缺失,对个人未来离开家乡之后的发展会带来不利影响。
我在此强烈呼吁,希望各位绍兴的家长能在家里多跟小朋友说方言,给小朋友提供一个学习方言的良好环境。
记者:方言是文化的传承。国内个别高校开设了“方言与中国文化”的课程,有些地方还制定了方言传承计划,并提倡语文老师在教学时引入方言。您是如何看待方言教育的?对于绍兴方言的保护传承,您有哪些看法和建议?
盛益民:在语言学和语言教学领域,要区分两个不同的概念:“学习(learning)”和“习得(acquisition)”。语言学习指的是有意识地去掌握一种语言,比如我们中国人学习英语;而语言习得则是通过大量接触语言而在无意识当中掌握一种语言,比如我们可以很轻松地习得母语普通话和方言。对绍兴人来说,绍兴方言就是我们的母语方言,因此,绍兴人完全可以在无意识当中习得绍兴话,而完全不需要像学英语那样在课堂中教学。
其实,母语方言是很容易习得的。多数学者坚信,语言学习有个关键期(4-12岁左右),在这个关键期内,只要有足够的语言输入,小朋友就可以轻松地习得各种不同语言或者方言。比如在多民族聚居的地区,一个小朋友可以轻松地掌握三四种乃至六七种不同的语言,毫不费力。花如此小的成本就能多学会一种方言、掌握一种重要的交流工具,还能更利于个人的未来发展,何乐而不为呢?
千百年来,我们的祖先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掌握绍兴话的,绍兴话也因此得以延绵千百年,传承着绍兴人的文化、绍兴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绍兴人的聪明才智。
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恐怕就是要尽可能地在家里给小朋友营造一个方言环境,这个并不难,但是需要我们的家长和全社会对此有足够的包容与重视。如果能在课堂中如古诗文教学,再引入一些方言教学,我想对方言的保护传承一定会有更好的效果。这几年,我为复旦附中的高中生开设了一门“语言与文化”的微课,最近也正在打算为复旦大学的本科生开一门通识课程“方言与中国文化”,希望能为方言文化的保护传承略尽绵薄之力。
(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童 波 编辑:叶露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