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暑假，我将手头一些繁体字的诸子古书翻了个遍，发现那个名叫西施的美女在书里面露面怎么这么少呢？

西施，在古籍里出现，已是很迟：比她活着时，迟了一百年。

和西施同时期的孔子，他的好几位弟子和吴越国打过交道，所以孔子应该了解吴越国往事。而我们知道，越灭吴还全赖孔子之力——孔子派遣子贡去进行连环外交，最终是“存鲁、乱齐、破吴、强晋、霸越”。可是孔子在《论语》里多次提到句践的霸心起于会稽，就是没有提西施，可能孔子死的那一年（公元前479年），距离吴越战争的最终结束（公元前482年越灭吴）刚过去两年，西施之事还未传扬开来呢。

《墨子》里说，墨家有后裔到过越国。《鲁问》里有“子墨子游公尚过于越”，并且劝说过越王，不知这个越王是句践的哪个后代，查找《越王君主世系表》，大概是越王朱句或者越王翳。墨子约生活在公元前468年到前376年，距离吴越战争不长，再加上墨子对“战争与和平”有特殊的嗜好，我对墨子论述吴越事情抱以最大的信任。《墨子》讲了十数条吴越事，很多可以作为史料和《越绝书》互相补充。其中《墨子·亲士》里提到西施，就是那一句：

“西施之沉，其美也……故彼人也，寡不死其所长。故曰太盛难守也。”

要注意，这可是在繁体汉字里第一次提到西施呢。当然，《墨子》不是专门为西施来写传的，他不过在讲君明臣贤的时候举了一个例子而已。这个例子，西施之外，他提到了比干、孟贲、吴起，看来四个人的共同点都是忠君而身亡，或许我所推测的共同点也尚显得武断。但关于西施，墨子确实提到了几个事实信息，一是西施确实很美，二是西施因美而沉水而亡。至于西施到底是因何而沉亡，何人要西施沉亡，不得而知。

接下来，儒家终于有大人物提到西施了。但不是以“西施”本名出现而是以“西子”一名出现。《孟子·离娄章句下》里，提到一句：

“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孟子主张“性善论”，这里他讲了一个美丑善恶相互转化的故事。其中有鲜明的对比，就是将“西子”与“恶人”对立，将美与丑对立起来。看来，在孟子掌握的资料里，“西施是美女”这个观点，是深入人心的，这或许是孟子以前的那几代人共同的文化心理积淀。

《庄子·天运第十四》讲到孔子西游，到了卫国，颜渊和师金之间有一番对话。颜渊问师金道：“你认为夫子此次卫国之行怎么样？”师金说：“可惜呀，你的先生一定会遭遇困厄啊！”师金认为，礼义法度都是顺应时代而有所变化的东西，人不该作茧自缚，而孔子就过于拘泥周礼了。师金举例时就提到著名的“东施效颦”的故事：

“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

庄周记载的这场交谈中，我们发现，颜渊（公元前521年-公元前481年）和句践（约公元前520年-公元前465年）是同时代人，发生在公元前496年到前482年的吴越战争，刚好在颜渊生前。而西施就是在吴越战争时期出现和消亡的，所以师金对颜渊说西施的事情，我认为还是很有可信度的。

管仲（约公元前723年-公元前645年）生年确实早于吴越战争，但《管子》成书年限很迟，大约成书于战国时代（公元前475年-前221年）至秦汉时期，时间跨度太大了，里面关于吴越之事反而不好算数。如《管子·小称》说:“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也，盛怨气于面，不能以为可好。”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第一次将越国两大美女毛嫱和西施放在一起，毛嫱据说是句践的爱姬。略晚于《管子》的《韩非子》［韩非（约公元前281年-公元前233年）］一书，也采纳了这种提法。《韩非子·显学》说:“故善毛嫱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至于到西汉才出现的《淮南子》，依旧沿用了这种说法，说“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又说“西施毛嫱，状貌不可同，世称其好美均也”。但后期这些转来转去的反刍式的资料，已经失去了《管子》最原初的资料价值。

此后关于美女西施的书籍记载的事情，这里就不说了吧。

那个暑假，我只读那些记载秦统一六国之前事情的繁体字古籍。而我知道，当时的字体，各国还未统一，不是我当下所看到的宋体。那时的字体，还是大篆，修饰性强，表现力强，粗犷有力而厚重古朴如黄土。西施，这个在历史上出现过又失踪了、一直被人们牢牢记住的美女，她出现在繁体字古籍时代，也因为一些繁体字古籍记载简略而信息缺失。我想象那些写当时古文字的诸子，把自己知道的极其少量信息，就着一灯如豆，在竹木简上用刻刀一笔一画地写，缓慢而专注：他们叫墨子、孟子、庄子、韩非子，当然还有他们的思想追随者。我相信现在，那些诸子老先生和我一起看着他们刚刚写下的两个字——西施。

那些扭扭曲曲的大篆，似乎在历史深处，都窃笑着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哪。

（来源：绍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