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圆月寒光皎然,如故乡焉”。
这是《鲁迅日记·壬子日记》里的文字,一个“焉”字平添许多感慨的味道,仿佛说月亮也是故乡好啊!
确实,鲁迅先生写过《故乡》:“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故乡”竟是这样的灰暗。但《故乡》作为小说创作,本不宜视作品第一人称“我”为作者自己。先生的故乡情结,更多的其实透露在他的日记中,如上述引文然。
打开《鲁迅日记》,《壬子日记》还是整一部日记赵钱孙李开簿面,盖民国元年(1912)先生随教育部搬迁,由南京到了北京,五月五日舟抵天津,六日到京,《日记》由兹开始:
“六日 上午移入山会邑馆。坐骡车赴教育部,即归。予二弟信。夜眠未半小时即见蜰虫三四十,乃卧卓(桌)上以避之。”
蜰虫,俗称臭虫,越缦堂主人李慈铭称“北京有三多”,臭虫其一也,先生日记恰好作证,显见会馆居住条件恶劣。周作人说,“自从宣统年间废除府制,将山阴会稽合并称作绍兴县以后,这也就改称为‘绍兴县馆’了。”(《知堂回想录》),但口头上都叫作绍兴同乡会馆,供来京同乡临时有个落脚地方,岂知先生一住八年。白天赴部上班之余,漫漫长夜,如何发付?正是“可堪孤馆闭春寒”般情状。
“五月十三日 午阅报载绍兴于十日兵乱,十一犹未平。不测诚妄,愁绝,欲发电询之,终不果行。”此先生到京后九日事,“不测诚妄”,不明真假也。
“五月十四日 晨以快信寄二弟,询越事诚妄。”(时京绍间平信途中约七日,不知快信走几日?)
一则“绍兴兵乱”消息令先生坐卧不安以至“愁绝”。十九日的日记还称“苦望二弟信不得。”着急焦虑以至于此。二十三日二弟回信,告诉大哥那几天他去上海接信子兄妹由日本来绍。三弟信中则说二嫂十六日娩一子(即周作人长子周丰丸)。原来家里忙乱是为羽太信子生育事也。
然而,鲁迅先生所关心的岂仅仅是家人的安危祸福,更关心故人旧交的进退得失,其中范爱农尤然。抵京的第十天,他收到范爱农的信,范爱农说什么《日记》未载,据《知堂回想录》披露,原信有曰:“别来数日矣,屈指行旌,已可到达。子英成章(校务)已经卸却,弟之监学则为二年级诸生斥逐,亦于本月一号午后出校……推及己之由,现统悉系何几仲一人所主使。”原来,鲁迅先生任山会初级师范学校校长时,范爱农任监学。周作人说范爱农常来家找大哥聊天,会一直走到里堂前,意思彼此俱已十分托熟,不曾想到鲁迅一走,这么快就遭到暗算,此后,范爱农又连续来过两封信,告诉鲁迅他在杭州谋食,鲁迅回过他一封信,而不幸的是:
“七月十九日,晨得二弟信,十二日绍兴发,云范爱农以十日水死。悲夫悲夫,君子无终,越之不幸也,于是何几仲辈为群大蠹。”
先生悲痛之余,作诗三章,其一曰: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
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
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
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
先生把悼范爱农三章另纸抄寄二弟,附言说:“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释然,昨复成诗三章,随手写之,而忽将鸡虫做入,真是奇绝妙绝。霹雳一声,群小之大狼狈。今录上,希大鉴定家鉴定。如不恶乃可登民兴也。天下虽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岂能己于言乎?二十三日,树又言。”先生说“奇绝妙绝”指“鸡虫”影射“何几仲”,真神来之笔。“民兴”指李霞卿、宋紫佩等脱离《越铎日报》以后办的另一份报纸,鲁迅先生和周作人哀悼范爱农的诗都发表在该报。
“九月二十五日 阴历中秋也。下午钱稻孙来。收二十日《民兴日报》一分,晚铭伯、季市招饮,谈至十时返室,见圆月寒光皎然,如故乡焉,未知吾家仍以月饼祀之不。”
这是鲁迅先生到北京后的第一个中秋节,铭伯、季市指许寿昌和许寿裳兄弟,时许寿昌供职于财政部,许寿裳与先生同为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同事,他们从此结交,成为一辈子的朋友。中秋之夜幸有两位老乡相聚过节,也算聊慰乡愁。唯“十时返室”,凄清追到脚后跟,也如大诗人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作“静夜思”时候。而先生所思太多,实在并非区区月饼而已。
先生的故乡情结,有更令人动容的,即次年二月十五日:
“大风。上午得二弟并三弟信,九日发。前乞戴芦舲画山水一幅,今日持来,又包蝶仙作山水一枚,乃转乞所得者,晴窗披览,方佛见故乡矣。”
所称戴芦舲,名克让,余杭人,亦先生教育部同事,画家。包蝶仙,名公超,浙江吴兴人,擅作仕女、山水、花卉画,有声于时,先生通过戴转请而得到他的山水画。“晴窗披览,方佛见故乡矣。”原来先生从心灵深处眷恋着故乡哟!
(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吕 山 编辑:叶露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