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济南，天桥区泺口街道袁庄社区，浙江温岭籍商人梁金海对这里心情复杂。2014年，梁金海倾注了大量心血和财力投资的浙商皮革城，隆重开业后又改头换面，梁却成了局外人。

2018年以来，梁金海四处投诉，终于在今年得到当地政府的回应。11月17日，天桥区委宣传部答复《浙商》记者：“（济南）市纪委和公安已介入此案，后续进展情况待调查结果出来后对外公布。”

地图上的“浙商皮革城”

在济南城西北，邻近济南动物园，有一地名为“浙商皮革城”。2020版的济南城区地图清晰地标注了此地。

2020版济南城区地图清晰地标示出浙商皮革城11月中旬，《浙商》记者在济南市天桥区泺口街道袁庄社区看到，这是一片开发时间不长的城中村，因为地处交通要道，车流繁忙。商业配套已初具形态，酒店、加油站、大型市场以及新建的高层住宅，都显示出其蕴含的商业价值。

月星家居市场

浙商皮革城位于小清河北路与无影山北路交叉口，已改名为“月星家居”。与周边的热闹相比，这片占地近7.4万平方米的市场却显得冷清。市场外搭着两个棚子，卖十元货品和廉价皮革，但光顾者寥寥。

四层高的市场里，更是几乎见不到顾客，老板或店员守着铺子，对走过的记者展开笑容。上到四楼，许多铺子关着门，走道也黑着灯。68岁的刘女士替儿子守着一个美式家具铺子，已是中午，她说《浙商》记者是当天第一个顾客。她知道这个市场是浙江人建的，卖过两年皮革，也听说过经营方更换的事。

商场五楼是月星家居办公室，物业部门王姓负责人是济南人，他表示自己2018年起在此地上班，不清楚商城经营权的纠纷，但知道商城是浙江人建的。“济南人都知道这是浙江人开的皮革城，后来不干了，我们以为他们搬走了。”

现年56岁的梁金海，就是济南人口中投资并建起这座商场的人。7年前，他来到袁庄社区无影山北路与小清河北路交叉口西北角地块时，眼前是一片待开发的城中村，有二十来户村民和一个卖大理石的石材市场。

2014年，梁金海一手建起这个崭新而阔气的市场。在他心中，这里本该是一个生意红火的大商城，眼前的惨淡状况令他心痛。“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亲手建起的楼，崭新、布局好，东南西北中五个厅，8年前建的，到现在都很大气。市场是靠人做的，浙江人做市场很擅长。皮革城这个状况，我太伤心了。”

梁金海在《浙商》杂志社

被强行赶出

建济南浙商皮革城时，梁金海并非初来乍到。2003年，他第一次到济南投资，在天桥区与人合作开发了香江花园小区。第一笔投资推进顺利，他有意寻找新的项目。2013年，有在济南经商多年的同乡介绍，天桥区泺口街道袁庄社区有意招商开发，地段也不错。于是，梁金海找到袁庄社区。

袁庄社区

洽谈对象是袁庄社区居委会主任袁兴强，开发的地块属于袁庄社区居委会所有。然而，此后梁金海才知道，袁兴强此前还曾答应浙江乐清籍商人陈坚挺合作开发这地块。但缴纳完保证金后，陈坚挺就被爽约了。“袁兴强说，梁总给的条件更优厚，项目就给梁总了。”陈坚挺告诉《浙商》记者。在长达6年的时间里，陈坚挺的100万定金一直拿不回，直到2019年才得以追回。

陈坚挺比梁金海幸运。建筑面积13万余平米的浙商皮革城在梁金海的操盘下，一年时间拔地而起，然而一次冤狱出来后，却和自己彻底一刀两断了。最后袁庄居委会没花一分钱，便将价值数亿元的浙商皮革城收入囊中，转手让给了济南富石投资有限公司。而这家新成立的公司，与袁兴强有密切关系。

磋商之后，梁金海与袁兴强约定，根据济南市中心城城中村改造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的《济城村改办字（2013）2号》文件批复，梁金海出资，袁庄居委会提供土地，合作开发位于无影山北路小清河北路交叉口西北侧的土地，项目名称为“济南浙商皮革城”。

2013年5月8日，济南浙商皮革城有限公司（下称浙商皮革城公司）与袁庄居委会签订《合作建设合同》。

梁金海告诉《浙商》记者：“从一开始，袁兴强与我们合作的动机就不纯。《合作建设合同》签订后，袁兴强就要向我强行索要1500万元现金，一开始我没有答应，后来袁兴强在项目建设过程中处处刁难，导致整个项目根本无法推进，比如居委会不给开具证明，延迟村民拆迁等等。为了保证项目顺利完工，迫于无奈，我分两次向袁兴强支付现金300万元。其中150万元由我本人于2013年9月13日交给袁兴强，舜港大酒店员工吴晓龙协助袁兴强将装有现金的箱子搬至袁兴强车上；另一笔150万元现金，由我自己亲手交给袁兴强，放在停于无影山北路天天海鲜城边上一条小路的袁兴强的车里。袁兴强收钱后，项目也立马变得顺利起来。”

“皮革城项目施工期间，袁兴强还以需要发工资的名义分两次向公司索要5万、10万现金。我起初不同意，袁兴强的态度瞬间变得十分恶劣。几天后我迫于无奈只得让公司财务人员瞿剑波支取现金，亲自将15万元分两次送到袁兴强办公室，交给袁兴强。”梁金海回忆说。

梁金海表示，最让他气愤的是，袁兴强在皮革城配电箱工程招投标中表现出的霸道。皮革城项目所有的工程都是走招投标程序，配电箱项目也不例外。2013年4月30日，济南长征机电设备有限公司以250万元中标。然而，袁兴强突然横插进来。

浙商皮革城公司招投标负责人陈学飞告诉《浙商》记者：“当时，长征公司已经中标，但还没签合同。袁兴强介绍的一家公司要来参加，但报价350万。我说你价格太高，我做不了主。袁兴强就带着两个人来我办公室，气呼呼地问‘招投标工程谁负责？’我说是我，袁兴强马上冲过来要打我，还用济南话骂我。当时公司副总曲相维等人马上把他拉住，没有打到。”

梁金海介绍，后来袁兴强找到他，强要配电箱工程。他迫于威胁，只得将配电箱工程未经招投标程序，以350万元的价格重新发包给袁兴强控制的工厂，发包价格远高于市场价，给浙商皮革城公司造成100万元损失。

梁金海还介绍，2013年6月，袁兴强向梁金海介绍其朋友孙顺，希望孙顺参股浙商皮革城公司，共同开发济南浙商皮革城。考虑到孙顺是袁兴强极力推荐的好朋友，袁兴强又是项目合作所在地的居委会负责人，2013年6月27日，皮革城公司同意孙顺参股并签订了《合作协议》，约定及时完成投资和股权转让等事项。

梁金海称，签订合作协议之后，工程尚处于打桩、建设基地基础的阶段，孙顺为了规避风险，一直并未按照约定支付投资款项。直到浙商皮革城开建5个月后的2013年的11月，全部工程进入封顶阶段，袁兴强再次要求孙顺参股皮革城公司，占股20%。“事实上我当时已经不需要投资了，只是考虑到袁兴强的特殊身份，迫于压力才同意袁兴强让孙顺参股的要求。”梁金海告诉记者。

2013年11月18日，工程接近封顶，梁金海无奈之下又一次签订《股权转让协议》，其中梁金海投资4000万元，占股80%；孙顺投资1000万元，占股20%，投资款全部实缴到位。随后，梁金海、孙顺分别将各自的股权转让他人代持。

转折发生在2014年7月13日。这一天，浙江省温岭市公安局以涉嫌职务侵占罪将梁金海刑拘。四个月后的11月19日，梁金海因取保候审予以释放。2015年11月18日，温岭市公安局下达解除取保候审决定书，原因是“证据不足”。

正是在梁金海无辜被抓期间，浙商皮革城易主。 

皮革城被“接管”

2014年9月，浙商皮革城装修即将完工，准备开业之际，袁庄居委会向浙商皮革城公司发送了一份函件，在函件中指出了七条问题：

一，有媒体报道，传言浙商皮革城资金链断裂；二，公司管理不规范，公司提供了多份担保；三，大股东存在抽逃资金嫌疑；四，项目实际控制人梁金海被羁押；五，对未开工的项目违法销售，可能引发不安定因素；六，建筑物违规建设，遮挡了村民住宅阳光至今未解决；七，股权发生变更，未经村委会书面同意。

该函件发出的时间是2014年9月4日，并写明，收到函3日内给予书面解释，否则采取相应措施。然而，就在第二天，袁庄居委会又向浙商皮革城公司发送第二份函，单方面宣布对合作建设合同予以解除。

针对上述解除函的事由，梁金海予以驳斥，“我们在合作合同中根本未约定解除条款。你单方面发个解除函就能把合同解除吗？能不能解除还要等法院最终认定，怎么能一张解除函就把整个商城转手了？这和抢有什么区别？”

2014年9月中旬，浙商皮革城公司小股东孙顺开始带人逐渐进驻公司。

浙商皮革城公司副总经理曲相维告诉《浙商》记者，在梁金海被羁押期间，整个项目在按计划进行，孙顺多次借用袁庄居委会向公司发函，捏造大股东梁金海抽逃资金、工程无法完成建设等虚假信息，想单方解除合作建设协议。2014年9月中旬，孙顺开始派人强行驱赶公司其他由梁金海派驻的员工，并且不让带走公司任何资料，控制了公司所有资料、印章及账户。

“梁总在皮革城建设进入尾声时被误抓，当时我们没了主心骨，不敢擅做主张，只有忍气吞声，拼了命把工程做好，以保10月份商城顺利开业。”曲相维告诉《浙商》记者。

月星家居内部（原浙商皮革城）

2014年10月28日，易主的浙商皮革城开业当天，曲相维专程从杭州赶到开业现场。“虽然孙顺没有邀请我，但梁（金海）总一方仍是持股80%的大股东，我是大股东代表，理应参加开业仪式。”

然而，曲相维一到开业现场就被三人跟踪。吃中饭时，三人与他在一张桌子坐下，让他不要闹事，否则会被打。“我打电话给孙顺，他说‘老曲你别怨我，是袁书记让我做的’。”

曲相维说，一周后，他再到济南，约公司人员吃饭，在皮革城附近的祥云酒店刚坐下，就进来三个人，指着他骂：“不是让你不要来济南吗？不是见一次打一次吗？怎么还敢来？”在威胁之下，曲相维连夜离开了济南。

曲相维是山东烟台人，他告诉《浙商》记者：“我一直以身为山东人为自豪，但我在山东省会济南工作两年，对这里的投资环境感到失望。我们报案两年多，当地（有关部门）一直置之不理。”

除了向浙商皮革城公司发送解除函之外，2014年9月16日，袁庄社区居委会还分别向“皮革城项目各销售单位”、“皮革城项目施工单位”发函。在函中，袁庄居委会称“济南浙商皮革城”项目已经和“济南富石投资有限公司”签署协议，项目建成后40年的使用权归富石公司享有，要求各相关方做好交接、变更手续。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彻头彻尾的抢夺霸占行为。”梁金海告诉记者，2014年9月4日，袁兴强操纵袁庄居委会向皮革城公司发出单方解约函，而富石公司成立于2014年9月9日。一个仅仅注册成立7天的公司，连注册资本都没有实际缴纳，它用什么来建设耗资如此巨大的项目？又凭什么获得全部收益？

天眼查显示，济南富石投资有限公司住所地曾一度为袁庄居委会401室。

合作方利益受损

商城的倒手引发了一系列后遗症。

据济南日报2015年3月份的报道，整个浙商皮革城在开业的短短4个月里，已经三易其主，投资方一变再变，早期签订的合同是否有效成了问题，造成数百商户撤铺。

齐鲁晚报2018年12月20日报道，曾经的济南浙商皮革城已经更名为万博国际广场，入驻了某大型家居企业及某二手车企业。购买该广场商铺40年使用权的济南市民投诉商场违背合约，要求返租要先交税。

此外，建设浙商皮革城过程，皮革城公司曾与十余家公司签订过一系列合作合同，富石公司接手后，上述合作方也出现了前期投入无法挽回的乱象。

2014年1月15日，皮革城公司曾与浙江台州人陈兆通等人签订《商铺使用权转让包销合同》，合同金额1.3亿多元，陈兆通等随后支付了近4000万元的商铺款。然而，在之后长达5年的时间里，陈兆通等人一直拿不到商铺，也拿不到租金。

“5年间，我们上门要钱要了几十次，但孙顺态度傲慢、无赖。一开始让我们向梁（金海）总要商铺和租金，但是商城实际控制权不在梁总手上，我找他（梁总）没用。后来，他一次次的承诺都没有兑现，比如曾和我们签订协议说拿一些铺子给我，后来又出尔反尔。我们毕竟是外地的，求他办事的感觉，欠债的是爷爷。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已经筋疲力尽。”陈兆通告诉《浙商》记者。

陈兆通说，2019年底，随着打黑除恶压力加大，孙顺终于答应还钱，但近4000万商铺款，只拿回约2400万元。

浙商皮革城的负责方被强行变更为富石公司后，富石公司还拒绝向浙江铭隆装饰等十多家建设、装修公司支付剩余的合同费用，并且声称“工程款和我们没关系，想要钱就去找皮革城公司”。

2014年10月，在完成皮革城项目内部装修后，铭隆装饰公司向孙顺索要装修款，反倒被打了一顿。“孙顺安排手下开了五六辆汽车过来，几个行凶者从汽车的后备箱中拿出准备好的刀具、铁棍，将铭隆装饰人员李方标、金则友打晕倒地，头部鲜血直流，不省人事。至今装修款未拿到一分。”梁金海在举报材料中称。

铭隆装饰浙商皮革城项目负责人李方敏告诉《浙商》记者，易主后的浙商皮革城欠了铭隆装饰1800万元装修款，他们上门去要，却被打了一顿。之后的6年里，多次讨要后，只拿到位于山东淄博的9套房子，卖了300多万元。皮革城装修款还有一千多万元至今未付。

富石公司强行接管浙商皮革城，却又拒绝向建设、装修单位支付剩余工程款，严重损害了众多合作企业的利益，随后还发生讨薪事件，在济南造成不良社会影响。

济南市民金女士在皮革城北面、同属袁庄社区地界的啤酒厂宿舍住了二十多年，眼看着浙商皮革城在农村菜地、藕池上拔地而起。她告诉《浙商》记者，她清楚地记得，几年前，浙商皮革城边有人拉横幅，上书“我们要吃饭！还我血汗钱！”

金女士表示与袁兴强有过多次接触，对他的印象是“中等身材，胖胖的，口才很好，关系网很广”。她表示，啤酒厂两栋宿舍楼本要拆迁，后因袁庄社区居委会选举出现两派械斗，拆迁一事被搁置。她希望能够拆迁，以改善居住环境。

持续举报

两年多来，梁金海、陈坚挺等人坚持举报，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2018年9月，梁金海、陈坚挺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犯罪向济南市天桥区公安分局举报袁兴强、孙顺二人。

2020年5月29日至6月4日，梁金海、曲相维等八人，就关于袁兴强、孙顺强行接管皮革城项目的事向济南市刑警支队做过笔录。

持续的举报，终于得到回应。

11月17日，济南市天桥区委宣传部齐姓负责人回复《浙商》记者：“（济南）市纪委和公安已介入，后续进展情况待调查结果出来后会对外公布。”

《浙商》记者拨打济南市纪委、刑警支队曾来杭州调查的办案人员电话了解调查进展情况，第一个已停机，第二个未接。

11月20日，袁兴强在接受《浙商》记者采访时，对梁金海反映的强行索要300万元、索要皮革城公司20%股份、以高于市场价100万元未经招投标强行拿下配电箱工程等问题予以否认。“他投诉很多年了，什么事都要以事实为根据，这些都不是事实。你要了解就去找纪委和公安。”袁兴强匆匆挂断电话。梁金海出具的微信、短信联络记录显示，今年5-7月间，袁兴强与泺口街道办事处、天桥区纪委人士来杭州找梁金海协商解决。“区纪委领导想让我不要告他（袁兴强），我对他们说袁兴强已经涉嫌犯罪了，法律会严惩恶人。”   

（为保护受访人，文中刘女士、金女士为化名）